沈微婉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许久，李嫂仍僵立在院门口，仿佛化作了另一截歪斜的门柱。夕阳将她单薄的影子投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拉得细长而脆弱。她的手紧紧攥在胸前，那里贴身藏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三十枚铜钱的轮廓清晰地硌着她的皮肉，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不是梦。 微婉妹子刚才真的来了，真的说要雇她帮忙，真的……预支了整整三十文钱！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一直强撑着的堤防，汹涌地漫过心口，冲上鼻腔眼眶。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屋，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木门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往日那种苦涩绝望的默默流淌，而是带着温度的、滚烫的宣泄。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生怕惊动了外面的孩子，更怕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她缓缓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布包已被手心的汗浸得微潮。她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黄澄澄的铜钱露了出来，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夕光下，闪烁着温暖而坚实的光泽。
三十文！ 整整三十文！
她的目光贪婪地、一遍遍扫过那些铜钱，仿佛要将它们的样子刻进心里。这笔钱，对于镇上富裕人家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于她，对于她这个丈夫横死、独自拉扯两个半大儿子的寡妇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
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再夜夜发愁明日米缸是否还能舀出半碗糙米，意味着她可以给大牛二牛扯几尺耐实的粗布，做身能蔽体御寒的新衣，意味着孩子们偶尔喊饿时，她或许能摸出一文钱买个粗饼，而不是只能心酸地哄他们喝下更多的凉水……
而且，这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每天！每天都有三十文！还有一顿管饱的晌午饭！那顿饭省下的口粮，又能让两个孩子多吃几口。
微婉妹子还说，活儿只干半天，晌午后就能回家。这意味着她下午还能照常料理家里那点菜地，收拾家务，照顾孩子，什么也不耽误！甚至……甚至天气不好或者孩子闹腾时，是不是还能把两个皮小子带到摊位附近自己玩？微婉妹子摊位上还有安儿那个乖娃，孩子们或许还能做个伴？
一个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接连燃起的火把，将她原本晦暗无望的前路一寸寸照亮。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脊背压垮的生活重担，仿佛瞬间被卸下了一大半。
她想起自己刚才竟还傻乎乎地问“工钱是不是太多了”，真是……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却又真实无比的笑容。微婉妹子定是知道她的难处，有心帮衬她啊！
这份情谊，这份信任，比那三十文钱更让她心潮澎湃。预支工钱！这是何等厚重的心意！就不怕她拿了钱明日不去了吗？微婉妹子却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暖流，熨帖着她早已被世态炎凉冻得僵硬的心。
她李翠花（李嫂的闺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别人敬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微婉妹子给她活路，给她尊严，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绝不能辜负了这份恩情！
“娘？你咋啦？”门外传来大牛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敏感和担忧。他们定是听到刚才关门的声音了。
李嫂猛地回过神，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没事，大牛，娘没事。”
她重新打开门。夕阳的余晖涌进来，照亮了她虽然眼圈红肿，却焕发着前所未有光彩的脸庞。
大牛和二牛仰着小脸，不安地看着她。李嫂蹲下身，将两个儿子揽进怀里，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哽咽：“牛儿，二牛，娘找到活计了！沈姨雇娘去摊子上帮忙，每天给工钱，还管饭！以后……以后咱们能吃饱饭了！”
两个孩子懵懂地看着母亲，似乎不太明白“工钱”的具体含义，但“吃饱饭”三个字却听得真切。二牛眼睛一亮，咽了口口水：“娘，真的能吃饱吗？”
“能！能吃饱！”李嫂重重点头，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却是喜悦的泪，“娘一定让你们吃饱！”
她站起身，牵着两个孩子走回屋里。那三十文钱，她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就着最后的天光，一枚一枚地数给孩子们看，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看，这是沈姨给娘的工钱。娘明天开始，就要去给沈姨帮忙了。你们在家要乖乖的，不许捣乱，知道吗？娘晌午就回来给你们做饭。”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这一夜，李嫂家的破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黑暗。她将那三十文钱贴身藏好，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是因为愁苦，而是因为兴奋和盘算。
明天该穿哪件最齐整的衣裳去？虽然都破旧，但总要干净利落些，不能给微婉妹子丢脸。辰时中到摊子，那得什么时辰起床？家里的活计要提前安排好。到了摊子上，具体都要做些什么？微婉妹子说了，照看腌菜和布偶，招呼客人，打包，收简单的钱……她一遍遍在心里默记，生怕漏掉一点。收钱这事责任重大，可得万分仔细，一文钱都不能错！
她想着微婉妹子摊位上那些瓶瓶罐罐，想着那热气腾腾的窝头，想着那些可爱的布偶……她一定得手脚麻利些，眼里有活，不能傻站着。微婉妹子腿脚不便，重活累活她得多抢着干点。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她仿佛看到了摊位上熙熙攘攘的顾客，看到了微婉妹子赞许的目光，看到了灶台上冒着热气的食物，看到了孩子们穿着新衣的笑脸……
第二天，天还黑着，李嫂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孩子们准备好简单的早饭，又特意烧了点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仔细擦洗了一遍，换上了那件补丁最少、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也抿得一丝不乱。
辰时初，她便领着大牛二牛出了门。一路上，她不停地叮嘱两个孩子：“到了集市，乖乖待在边上，不许乱跑，不许吵闹，不许给沈姨添麻烦，听见没？”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眼睛里充满了对集市的好奇。
越靠近集市东头那个熟悉的拐角，李嫂的心跳得越快。是紧张，更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干劲和感激。
她看到了那个已经支起来的、带着遮雨棚的固定摊位，看到了正忙碌地摆放着腌菜罐子的沈微婉，和乖乖坐在小马扎上的安儿。
李嫂深吸一口气，松开两个孩子的手，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局促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提高，却清晰无比：
“微婉妹子！我来了！有啥活儿，你尽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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