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肥”带来的棉田丰收，极大地鼓舞了李青禾。那片曾经的薄地，如今沃土油黑，棉株残梗尚在，静待着下一轮的耕种。然而，喜悦之余，去岁棉田里一场不大不小的灾患，却始终让她耿耿于怀——棉蚜虫。
那细小的、密密麻麻的绿色小虫，附着在棉株嫩叶背面，吮吸汁液，使得叶片卷曲发黄，严重时甚至影响结桃。虽然后来依靠人工捉虫和喷洒些土制烟梗水勉强控制，却也耗费了不少人力，损失了些许收成。
今春再种棉，这片肥力充足的田地，必会引来更多的蚜虫。如何防虫，成了李青禾心头一件大事。
她再次翻开了那本已是卷边毛边的《天工开物》，于《乃服》篇中寻觅，却无专门提及防治棉蚜之法。正蹙眉间，目光扫过《乃粒》篇中关于稻麦种植的记载，忽有一段文字跃入眼帘：“…又，豆类扎根，能固氮于土，肥田者也。豆田多招豆娘，其虫纤丽，飞掠田间，实为捕食蚜虫之能手…”
豆娘？捕食蚜虫？
李青禾心下一动。豆娘她认得，是一种体态纤细、色泽艳丽的蜻蜓目小虫，常在水边草丛飞舞，确实常见其捕食小飞虫。它能捕食蚜虫？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若在棉田垄沟之间，点种上绿豆。绿豆生长快，其花开能吸引豆娘前来。豆娘既至，棉株上的蚜虫，岂不成了它们现成的食饵？
此法定然比捉虫喷药省力得多！
说干就干。春分过后，地气回暖，正是播种时节。李青禾召集人手，在那片已深翻施肥的棉田里，按照她的要求，整出整齐的田垄，预备播种棉籽。
然而，接下来她的指令却让老把式们愣住了。
“在每条垄沟里，每隔一尺左右，点种两粒绿豆。”李青禾指着那一道道垄沟吩咐道。
“在棉田沟里种绿豆？”一位被请来帮忙的邻村老农，姓钱，种了一辈子地，闻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李娘子，这……这是哪门子道理？棉田就是棉田，豆田就是豆田！这花田里头插绿杆，不成体统，不伦不类啊！到时豆棵跟棉棵抢肥抢水，怕是两头不落好！”
其他帮工也纷纷附和，都觉得这主意荒唐。田地贵金，哪有这般胡乱混种的？
李青禾知他们疑虑，耐心解释道：“钱大爷，诸位叔伯，此番套种，非为收那点绿豆，实为招引豆娘，防治棉蚜。豆娘食蚜，可省却日后捉虫喷药之烦劳。绿豆根瘤亦有肥田之效，或可与棉株相得益彰。”
“豆娘？就那小花蜻蜓？”钱老农嗤之以鼻，连连摇头，“指望那小虫儿治蚜虫？李娘子，您办工坊是能人，这种地的事儿，还是得按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来！这般胡闹，白白糟蹋了这好地力和棉种！”
任凭李青禾如何解释，老农固执己见，认为这是瞎折腾。最后，钱老农甚至气得撂下锄头：“这般种法，俺老钱伺候不了！您另请高明吧！”说罢，竟真的一甩手走了。
李青禾看着老农负气而去的背影，又看看面面相觑的帮工，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无奈，却并无动摇。
“照种。”她嘶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帮工们见主家如此坚持，也不再言语，只是私下摇头嘀咕，依言在每条垄沟里点下了绿豆种子。远远望去，整齐的棉田垄沟里，那星星点点的绿豆种，确实显得有几分怪异。
播种完毕，李青禾悉心照料。棉籽和绿豆先后破土而出。棉苗茁壮，绿豆苗也长得飞快，藤蔓逐渐爬满垄沟。
钱老农虽负气离去，却终究放心不下那片好地，时常忍不住远远踱过来张望。见绿豆苗长势旺盛，甚至有些爬上了棉株的根茎，更是捶胸顿足，连连叹息：“看看！看看！俺说啥来着！抢肥了！抢肥了！这棉苗都要被豆棵欺住了！”
李青禾却不为所动，只是每日观察。
待到棉株现蕾，绿豆也已开花，淡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缀在垄沟碧绿的藤叶之间，随风送来淡淡清香。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被绿豆花香吸引，或许是棉田本身生态环境的改变，果然开始有三五成群的豆娘，振动着透明的翅膀，轻盈地飞入棉田。它们体态优雅，如同微缩的精灵，在棉株与豆丛间穿梭飞舞，时而悬停，时而疾掠。
李青禾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只见一只豆娘悄然落在一株棉株的嫩叶背面，那里正聚集着一些刚刚滋生的蚜虫。豆娘纤细的前足快速出击，精准地夹起一只蚜虫，送入口中……不过片刻功夫，叶片上的蚜虫便被清理了不少！
成功了！豆娘果然捕食棉蚜！
随着花期持续，飞入棉田的豆娘越来越多。它们成了这片棉田无形的守护者，有效地控制着蚜虫的数量。整个春夏，棉田都未爆发大规模的虫害，棉株长势良好，花蕾累累。
而原本被担心会与棉株争肥的绿豆，因其根瘤固氮作用，似乎并未对棉株造成负面影响，反而可能有所助益。其藤蔓覆盖垄沟，还有效地减少了杂草的生长。
钱老农再来偷看时，脸上的讥讽早已变成了惊疑不定。他看到的是油绿健康、几乎不见虫害的棉株，和垄沟间硕果累累的绿豆荚。
秋日来临，收获的季节到了。
棉桃次第绽开，雪白的棉絮如同云朵落满田间，又是一个丰年。而更让人惊喜的是，垄沟间的绿豆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丰收！一丛丛豆荚饱满沉甸，剥开来，绿豆粒粒滚圆碧绿。
棉豆双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当初那些质疑的帮工，此刻看着那堆成小山的棉花和装满箩筐的绿豆，脸上只剩下佩服和羞愧。
钱老农蹲在田埂上，捏着一把饱满的绿豆，看着那雪白的棉花，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喃喃道：“服了……俺老钱种了一辈子地，真是服了……”
李青禾看着这丰收景象，深陷的眼窝里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她再次提笔，在那本厚厚的账册上添注：
“嘉靖x年x月x日，试于棉田垄沟点种绿豆。初，人皆讥之。然绿豆花开，招豆娘纷至，食棉蚜甚效，省却除虫之劳。秋至，棉丰产，豆亦丰收，地力未见损反益。记之：棉豆套种，互利共生，防虫增产，可行之法。”
塘埂方向。 夕阳将棉田染成金红。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田头。 浑浊的目光…… 掠过那一片棉白豆绿交织的丰收景象， 仿佛能看见那些穿梭其间的纤细豆娘。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秋收喜悦的声音， 缓缓地吐出：
“……套——……”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这间作共生的智慧。 “…——种——…” “…——妙——…”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打破陈规后收获丰硕的认可， 向下一点。 “…——实——！”
“套种妙实——！！！”
声音落下。 他弯腰， 拾起一枚掉落在地的饱满绿豆荚。 在掌心摩挲片刻。 旋即， 转身。 步履沉缓。 融入丰收的余晖中。 那片曾经被讥为“不伦不类”的田地， 正无声地宣告着—— ……创——……新——……与——……智——……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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