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谢官田农师之聘与那十二两年俸,在东塘村乃至整个县城引起的波澜,许久未曾平息。有人赞她高风亮节,不慕荣利;也有人暗地里讥她愚不可及,将到手的富贵拱手推出。工坊内部,周娘子、张寡妇等人初始的激动与不解,也渐渐在李青禾日复一日沉默而坚定的劳作中,化为了无声的支持与更深的理解。她们隐约觉得,娘子所思所虑,似乎总在她们看不到的更高、更远处。
然而,此事却并未就此了结。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微熹,薄雾尚未散尽。李青禾独自一人,再次出现在了县衙大门之外。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枯槁,与那巍峨肃穆的衙门形成鲜明对比。值守的衙役认得她,见她去而复返,心中诧异,却也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传。
县令正在后堂批阅文书,闻听李青禾求见,亦是惊讶。放下笔,略一沉吟,便命人引她进来。
李青禾步入堂中,并未多瞧那堂皇的陈设,依旧如上次般,对着端坐案后的县令,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民妇李青禾,叩见大人。”
县令抬手虚扶:“李娘子不必多礼。去而复返,可是改了主意?”他心中揣测,或许这妇人回去后细想,终究难舍那十二两俸银与官家身份。
李青禾缓缓直起身,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澄澈,并无半分犹豫或悔意,嘶哑的声音清晰响起:“民妇心意未改,官聘厚禄,实不敢受。”
县令闻言,眉头微蹙,更添疑惑:“既非为此,娘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李青禾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县令探究的视线,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民妇虽不敢受官聘,然县令大人信重之心,赏识之意,民妇感念肺腑,无以为报。那十二两俸银,于民妇而言,乃是意外之财,受之有愧。”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嘶哑的声线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东塘村口,有一条溪涧,每逢春夏雨水丰沛,便水流湍急,漫过石磴,村人往来耕作、孩童往返学堂,皆需涉水,湿滑危险,已有数人失足跌伤。民妇每每见之,心中难安。村中早有修桥之议,奈何财力微薄,一直未能成行。”
她的目光越过县令,仿佛看到了村口那条奔涌的溪流,看到了乡邻们涉水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身影。
“民妇斗胆,恳请大人,”她再次深深一礼,声音虽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决绝,“将那十二两俸银,赐予民妇。民妇非为私用,愿以此银,并发动村中劳力,采购石料,于村口溪涧之上,修筑一座石桥,以利乡邻往来,保孩童平安!此乃民妇唯一所请,望大人恩准!”
话音落下,公堂之上一片寂静。
县令怔住了,他完全未曾料到,李青禾去而复返,竟是为了这样一个请求!她拒绝了个人的丰厚俸禄,却转头为村人请命,要将这本该属于她的银钱,化作一座惠及全村的石桥!
他看着堂下这个身形瘦弱、面容枯槁的妇人,看着她那深陷眼窝中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坚定,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为官多年,他见过太多争权夺利、汲汲营营之辈,何曾见过如此纯粹无私之举?先前对她辞聘或许还有的一丝不解与惋惜,此刻尽数化为了难以言喻的动容与敬佩。
这妇人,其胸怀之广,其念虑之远,其品性之洁,远超常人想象!
良久,县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缓缓从案后站起身。他走到李青禾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李娘子……深明大义,心系乡梓,本官……钦佩之至!”
他负手踱了两步,似在思量,旋即转身,断然道:“修桥铺路,乃造福桑梓之善举!你既有此心,本官岂能不成全?不仅那十二两俸银准你所请,用作修桥之资,本官再从县衙公帑中,加拨官银二十两,一并用于此事!务必将此桥修筑得坚固耐用!”
李青禾闻言,枯槁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再次躬身:“民妇代东塘全村老幼,叩谢大人恩德!”
“且慢,”县令抬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此桥既因你之请、你之俸银而起,更见你勤勉于事、谨守本心之德。本官意,此桥建成之后,便命名为——‘勤谨桥’!以彰你之德行,亦勉励乡民,勤于劳作,谨守本分!”
勤谨桥!
以她之名节,为桥命名!
李青禾身形微微一颤,终是未再推辞,深深下拜。
消息传回东塘村,再次引起轰动。这一次,不再是惊讶与不解,而是如同沸水般的感激与欢呼!困扰村落多年的涉水之苦,竟因李青禾辞受俸禄之举而得解,更得了官府加拨银两,修建石桥!那“勤谨”二字,更是将李青禾与这座未来的桥梁紧紧相连,成了她品性的永恒见证。
塘埂方向。 溪水潺潺, 映着天光。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未来石桥的选址之畔。 浑浊的目光…… 掠过忙碌测量、搬运石料的村民, 又望向工坊方向, 那个正与石匠商讨桥基的枯槁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俸银光泽与石材坚毅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俸——……” 声音顿了顿, 似在见证这银钱化作长桥的非凡历程。 “…——化——…” “…——虹——…”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个人荣辱升华为公益善举的深沉礼赞, 向下一点。 “…——实——!”
“俸化虹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溪畔蒸腾的水汽与叮当的凿石声中。 李青禾手抚粗糙的石料, 目光坚毅。 一份辞去的俸禄, 终将—— ……化——……作——……一——……道——……横——……跨——……溪——……涧——……、……惠——……泽——……乡——……里——……的——……坚——……实——……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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