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的血泪,如同一声沉重的警钟,敲打在每一个参与修桥的东塘村人心上。伤者的呻吟与家属的泪眼,让原本高涨的热情蒙上了一层难以挥散的阴霾。李青禾更是将这份沉重悉数背负在了自己愈加佝偻的脊梁上。她日夜奔走,调度人手继续那危险的开采,督促郎中精心诊治,更将“青禾香膏”所得几乎尽数贴补了药资与伤者家计,自己与工坊众人则缩衣节食,啃着最粗粝的饭食。
幸而,那三位受伤的汉子,在郎中的竭力救治与家人的悉心照料下,伤势终于稳定下来,虽仍需漫长调养,但性命总算无碍。这消息,稍稍驱散了笼罩村子的愁云。石料的开采,在更加倍加小心的谨慎中,艰难地继续着。
与此同时,桥基的夯筑也在同步进行。依照县令所定“勤谨桥”之名,需在桥头立一石碑,镌刻桥名,以志纪念。此事自然落在了村中那位年逾花甲、技艺最精的老石匠肩上。老石匠感念李青禾为修桥付出的一切,心中早已将她视作这石桥真正的魂灵所在。
这一日,风和日丽,是个打磨刻字的好天气。老石匠选了一块质地细腻、色泽青灰的条石,仔细打磨平整碑面。他凝神静气,调好刻刀,依照心中早已默念千百遍的字样,开始镌刻。铁钎与石头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叮叮”声,石屑纷飞。他刻得极其认真,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着对这座桥、对李青禾的敬重。
李青禾正在不远处与众人一同搬运稍小些的石块,填充桥基。她时不时直起腰,擦一把汗,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石匠那边,看着那石碑在老人手下渐渐显出轮廓。
日头渐高,碑文已大致成型。老石匠停下歇息,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准备进行最后的修整。李青禾也趁着歇息的空档,缓步走了过去,想看看石碑的进度。
她走到近前,目光落在碑面那已具雏形的三个大字上。初看之下,她心中尚存一丝对工程进展的欣慰,然而,当她的视线清晰地捕捉到那最关键的、已然深深凿入石骨的第一个字时,她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那碑上,赫然刻着的,并非县令亲定的“勤谨”二字,而是——
青 禾 桥
老石匠见她过来,还带着几分自豪与感慨,指着碑文道:“青禾娘子,你瞧,这‘青禾’二字,老朽刻得可还端正?这座桥,合该用你的名字才是……”
他话音未落,李青禾已猛地扑到石碑前,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坚硬的“青”字刻痕,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急怒!她霍然转身,嘶哑的声音因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尖锐变形,厉声打断老石匠:
“住手!快住手!错了!刻错了!!”
老石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周围几个帮忙的村民也闻声围拢过来,不明所以。
李青禾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青禾”二字,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是‘勤谨桥’!县令大人亲笔所定,是‘勤谨桥’!为何刻成‘青禾’?!快改!立刻改过来!”
老石匠这才醒悟自己会错了意,铸成大错,顿时慌了神,结结巴巴道:“这……老朽……老朽以为……这桥既是娘子你力主,又出了这般大力,用你的名字天经地义……‘勤谨’二字,哪有‘青禾’来得贴切……”
“糊涂!”李青禾急得额上青筋暴露,她一把抓住老石匠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又扫过周围面露不解的村民,嘶声竭力地解释道:
“御匾悬于祠堂,是为佑全村!俸银化为石桥,是为利乡邻!此乃众人之功,非我李青禾一人之劳!县令赐名‘勤谨’,乃是嘉许我等勤勉本分之德,非为独誉我一人!”
她喘着粗气,声音因激动而愈发嘶哑难听,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深沉的恐惧与警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独享其名,便是独揽其祸!今日若立‘青禾桥’,他日若有丝毫差池,或招致妒恨,所有功绩皆成罪过,所有付出皆化泡影!我等倾尽心血修此桥,是为便民,非为竖靶!这‘青禾’二字,万万不能留!必须改回‘勤谨’!”
这一番如同疾风骤雨般的话语,砸得老石匠与周围村民目瞪口呆,心中骇然。他们只觉用李青禾之名乃是理所应当的荣耀,何曾想到这荣耀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刻的危机!
老石匠看着碑上那已深入石髓的“青禾”二字,又看看李青禾那因极度焦虑而愈发显得枯槁绝望的面容,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羞愧不已,连连顿足:“是老朽糊涂!是老朽糊涂!险些害了娘子!改!这就改!”
他再不敢耽搁,立刻拿起锤凿,忍着心痛,对着那亲手刻下的“青禾”二字,奋力凿击起来。他要将这两个字彻底磨平,重新刻上“勤谨”。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创造,而是带着痛楚的修正。石屑飞扬,那原本即将永恒的“青禾”二字,在一次次凿击下,渐渐变得模糊、破碎,最终化为一片粗糙的凹痕。
李青禾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那两个字在眼前消失,看着老石匠在那片残痕上,重新艰难地勾勒出“勤谨”的笔画。她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而来。
塘埂方向。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河岸对面的树影下。 浑浊的目光…… 穿透波光粼粼的水面, 清晰地落在对岸桥头那正在被强行修改的石碑上, 落在那个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战争的枯槁身影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沾染了石粉与遗憾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碑——……” 声音顿了顿, 似在铭记这险些铸成大错的瞬间与那被迫磨去的名字。 “…——隐——…” “…——名——…”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盛名之累与藏锋守拙的深沉领悟, 向下一点。 “…——实——!”
“碑隐名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摇曳的树影与流水声中。 桥头, “勤谨”二字终于在残痕上重新显现, 虽带着修改的痕迹, 却异常坚定。 李青禾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转身继续投入劳作。 一座桥的诞生, 伴随着—— ……名——……字——……的——……磨——……灭——……与——……精——……神——……的——……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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