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分利”之规既定,工坊运作与村中公积并行不悖,东塘村呈现出一派内外兼修、生机勃勃的景象。桥市熙攘,水渠畅通,连那些暂居的流民脸上也多了几分踏实劳作后的红润。然而,这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于新生中看见希望,便有人在旧日的泥淖里愈陷愈深。
这一日,天光方亮,桥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几个早到的摊贩在整理货物。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搀扶着一个更为孱弱、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男子,步履蹒跚地挪到了“勤谨桥”的桥头。那老妇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满了比实际年龄更深的沟壑,眼神浑浊而卑微。她搀扶的男子,正是她那曾经横行乡里、如今却病骨支离的儿子——陈大柱。
这对母子,便是当年欺凌李青禾孤儿寡母、强占棉田、气死李青禾婆母的陈家人!昔日何等嚣张跋扈,如今却落得如此凄惶境地。陈大柱不知染了何病,瘫软如泥,口角流涎,全靠老母陈婆勉强支撑。家中田产早已变卖殆尽,用于求医问药,如今已是家徒四壁,连糊口都成了难题。
陈婆望着那渐渐热闹起来的桥市,望着摊位上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又看看身边气息奄奄的儿子,老眼中滚下混浊的泪来。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陈大柱小心地安置在桥墩旁倚着,自己则颤巍巍地走到桥头最显眼的位置,在冰凉的青石桥面上,“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是……陈婆?”
“她还有脸来这儿跪着?”
“报应!真是报应啊!当年她家是如何欺辱青禾娘子的!”
认出她的人,顿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目光中有鄙夷,有嘲讽,有冷漠,却无一人上前搀扶,更无一人施舍。陈婆当年仗着儿子凶悍,在村中也没少得罪人,如今落难,肯看热闹已是不错,谁又会同情?
陈婆听着那些毫不避讳的议论,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枯瘦的身子瑟瑟发抖,偶尔抬起浑浊的泪眼,望向那些放着食物的摊位,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哀怜的呜咽。
消息如同长了脚,立刻传回了工坊。周娘子一听,柳眉倒竖,扔下手中的丝线就要往外冲:“她还有脸来!当年逼死老夫人,强占田产的气焰哪儿去了?我去把她轰走!”
张寡妇也义愤填膺:“对!不能让她脏了咱们的桥!让她滚!”
工坊内群情激愤,皆是对陈家人过往恶行的痛恨与对此刻乞怜行为的不齿。
唯有李青禾,闻讯后,手中正在查验的桑苗微微一顿。她并未如众人般激动,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往昔的冰霜凝结,又似有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化。她沉默地放下桑苗,未发一言,缓步向桥头走去。
众人见她如此,虽仍愤懑,却也压下火气,簇拥着跟在她身后。
桥头围观的人见李青禾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枯槁却脊梁挺直的妇人,与那个跪在尘埃里的老妪身上。
陈婆见李青禾到来,身子猛地一颤,跪爬半步,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羞愧难当,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咚咚地以头磕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婆压抑的啜泣和桥下的流水声。
李青禾走到陈婆面前,停下脚步。她没有弯腰,没有伸手,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给予她无数屈辱与苦难的老妇人。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过往的恩怨情仇,如同桥下的水汽,氤氲升腾。
良久,李青禾缓缓抬起手。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两枚刚刚出笼、还冒着温热白气的蒸饼。她没有递给陈婆,也没有扔在地上,而是手腕一沉,将那两枚蒸饼,不偏不倚,掷于陈婆身前的青石板上。
蒸饼落在石上,发出轻微的“噗”声,滚了两滚,停在陈婆触手可及之处。
李青禾的目光从陈婆身上移开,扫过周围屏息凝神的乡邻,嘶哑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在桥石之上:
“此桥,名‘勤谨’,通的是往来生计,载的是公理人心,非是私怨纠葛之地。”
“此饼,止饥解寒,活命之物,非是恩怨赏罚之凭。”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浑身颤抖的陈婆身上,那眼神深处,是勘破世情、超越个人喜怒的淡然与冷冽:
“给你饼,是见你老迈,见他病笃,是人命关天,与昔日仇怨无干。”
“桥通善恶,各有其报。饼止饥寒,不续前仇。”
桥通善恶,饼止饥寒,不续前仇!
话音落下,李青禾不再多看陈婆一眼,也不再理会周围各异的目光,转身,迈着与来时一般无二的、沉稳而略显疲惫的步伐,穿过寂静的人群,径直离去。将那一段不堪的过往,与两枚救命的蒸饼,一同留在了桥头。
陈婆呆愣了半晌,看着眼前那两枚白生生的蒸饼,又看看李青禾决然离去的背影,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嚎哭,抓起蒸饼,死死搂在怀里,仿佛搂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塘埂方向。 晨雾尚未散尽。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桥对岸的柳荫下。 浑浊的目光…… 穿透薄雾, 清晰地映出桥头那跪地痛哭的老妪, 那决然离去的枯槁背影, 以及那两枚落在青石上的蒸饼。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往昔血泪与此刻慈悲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饼——……” 声音顿了顿, 似在区分这食物与恩怨的界限。 “…——断——…” “…——恩——…”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过往的斩断与基本人道的不泯, 向下一点。 “…——实——!”
“饼断恩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流转的雾气与熹微晨光。 桥头, 陈婆搀起儿子, 蹒跚离去。 那两枚蒸饼的暖意, 未能融化积年的冰雪, 却也在—— ……这——……名——……为——……“——……勤——……谨——……”——……的——……桥——……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冷——……峻——……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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