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寒意渐浓。东塘工坊内,新棉已收,白絮如云,众人正忙于去籽弹松,预备着今冬的纺纱织布。然而,一桩突如其来的消息,却如同冷水滴入沸油,打破了这份忙碌中的有序——县府官办的女红坊,出了大事!
那女红坊规模远非东塘工坊可比,专司供应官府所需布匹绸缎,甚至偶有贡品任务。今年收储的棉花,不知何故,堆积如山的棉垛竟在连日阴雨中内部发热,大面积霉变了!此事关系重大,若延误了官用织造,坊主、吏员皆难逃责罚。消息封锁不住,很快便在相关的行当里传开,周娘子从往来货郎处听得一鳞半爪,忧心忡忡地报与李青禾。
“听说那霉气冲鼻,好些上好的棉花都毁了,颜色发黄,一扯就烂!坊里的织娘们都愁坏了,坊主急得嘴角起泡,请了几个老把式去看,都摇头说没法子,只能挑拣些勉强可用的,损失海了去了!”周娘子连比带划,脸上满是惋惜与一丝物伤其类的忧虑。
李青禾闻言,手中正在挑拣棉籽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凝,她放下棉籽,嘶哑问道:“可知他们如何储棉?”
“还能如何?左不过是在仓房里堆成垛,往年也这般,只今年秋雨连绵,格外潮湿些……”周娘子答道。
李青禾沉默片刻,不再多问。她起身,吩咐周娘子看管好工坊,自己则裹了件厚实的旧衣,冒着渐起的秋风,独自一人往县城方向走去。她并未声张,也未递帖求见,只是如同一个最寻常的过路农妇,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占地颇广的女红坊后墙外。
隔着高高的院墙,一股混合着潮湿与腐败的、特有的霉烂气味已然隐隐可闻。她蹙紧眉头,沿着墙根慢慢行走,目光锐利地扫过墙体。在一处相对偏僻、靠近仓房位置的墙下,她发现了几扇用于透气、但此时却紧闭着的窄小气窗。
她侧耳贴近墙壁,仔细倾听,里面传来隐约的、带着焦躁的的人语声和叹息声。看来情况确实不妙。
李青禾略一思忖,四下看了看,寻到一段被风雨刮断、落在墙角的粗硬树枝。她用力将树枝抬起,一端抵在那气窗的木制窗棂缝隙处,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身形不符的力量,猛地向下一撬!
“嘎吱——嘣!”
一声不算响亮却足够清晰的断裂声响起,那本就有些腐朽的窗棂竟被她硬生生撬断了两根,露出一个可供人钻入的缺口!一股更为浓烈、令人作呕的霉腐气味瞬间从缺口汹涌而出!
李青禾被那气味冲得眉头紧锁,却毫不迟疑,动作利落地从缺口处攀爬了进去,轻盈落地。
仓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闷与霉味。巨大的棉垛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靠近内部的棉包已然可见大片黄黑色的霉斑,触目惊心。几个管事的妇人正围着棉垛唉声叹气,脸上写满了绝望。骤然见到一个陌生、枯槁的妇人从破窗处闯入,皆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官家工坊!”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厉声喝道。
李青禾并未理会她的呵斥,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仓房,尤其是在那密不透风、水汽凝结的屋顶和墙壁上停留片刻。她嘶哑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响起,直接穿透了那些惊慌与质问:
“棉垛积热,湿气内蕴,不透风,焉能不霉?”
她边说,边快步走到最近的一个棉垛旁,不顾那浓烈的霉味,伸手探入内部,迅速抽回,指尖已感受到一股不正常的湿热。“即刻将所有能打开的门窗全部打开!形成对流!先散掉这郁积的热气湿气!”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那强大的气场竟一时镇住了在场的管事。有人下意识地就跑去开门开窗。清冷的秋风瞬间灌入,驱散着室内的闷浊。
女红坊主此时也闻讯匆匆赶来,见到被撬坏的窗户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指挥若定的枯槁妇人,先是惊怒,待感受到涌入的凉风,看到李青禾那专业而沉静的姿态,惊怒化为了惊疑。
“你是……”
“民妇东塘李青禾。”李青禾这才转向坊主,简单自报家门,随即目光落在仓房一角闲置的几只大陶缸上,语速加快,“日后储棉,需防患未然。可选干燥陶缸,内衬厚纸,缸底先铺一层生石灰吸潮,再放入棉花,层层相隔,以石灰包填充缝隙,密封缸口。如此,霉气自消。”
石灰吸潮,陶缸密封!此法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暗合道理!坊主看着李青禾那深陷眼窝中笃定的光芒,又看看正在对流风中似乎减缓了恶化势头的棉垛,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这妇人名号,她亦有耳闻,知是民间一位奇人。
“快!依李娘子所言,去找石灰,搬陶缸!”坊主不再犹豫,立刻下令。
趁着众人忙乱准备之际,李青禾又亲自指挥着,将一些霉变尚轻的棉花搬到通风处摊晾,尽可能挽回损失。
一场可能的塌天大祸,在这突如其来的闯入与寥寥数语指点下,竟显出了转机。坊主看着李青禾那麻利而精准的动作,心中感慨万千。待初步安排妥当,她郑重地向李青禾道谢,并命人取来酬银。
李青禾看着那盘中的银钱,却缓缓摇了摇头,嘶哑道:“民妇并非为财而来。”
坊主见她态度坚决,沉吟片刻,忽道:“娘子高义,不受金银。本坊虽乏长物,然历代织造,偶有心得记录。”她转身,从内室一个上了锁的橱柜中,取出一本页面泛黄、以针线装订的旧册子,封面上并无名称。
“此乃前人遗留,记载些许织染配色、分纱提花之土法窍要,名《织造秘要》,虽非官局不传之秘,亦是一些经验之谈。娘子于织造既有天分,此物或于娘子有用,聊表谢意,万勿推辞。”
《织造秘要》!
李青禾目光落在那本看似不起眼的旧册上,深陷的眼窝里,终于掠过一丝波动。她略一沉吟,此次未再拒绝,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本册子。
“多谢坊主。”
她将册子小心收入怀中,不再停留,依旧从那扇破窗处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坊外的街巷中。
坊主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又看看那正在被重新规整的棉垛和忙碌着用石灰陶缸储棉的仆妇,长长舒了一口气。
塘埂方向。 暮色渐沉, 秋风萧瑟。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东塘村外的高坡上。 浑浊的目光…… 遥望县城方向, 仿佛能穿透距离, 看到女红坊内那场刚刚平息的风波, 与那个怀揣册子、踽踽独归的枯槁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沾染了石灰涩味与陈旧纸墨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霉——……” 声音顿了顿, 似在警示这忽视自然规律的代价。 “…——警——…” “…——技——…”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经验知识交换价值的深沉认知, 向下一点。 “…——实——!”
“霉警技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苍茫暮色。 李青禾回到工坊, 怀中那本《织造秘要》隐隐发烫。 一次偶然的援手, 换回的—— ……或——……是——……打——……开——……更——……广——……阔——……天——……地——……的——……第——……一——……块——……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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