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力三宜诀》的薄册,如同乘着秋风的蒲公英种子,悄无声息地飘出了东塘村,落向了邻近的田埂地头。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与东塘有亲缘往来或是在桥市上听得议论的农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依着诀中所言,在自家某块肥得流油反倒收成不好的田里稀植了几行,或是在某块贫瘠的坡地上稍稍加密了株距。效果并非立竿见影,需得时日验证,但那册子上言之凿凿的对比与朴素道理,已足够在惯于循规蹈矩的乡野间,搅动起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晚稻灌浆、各类秋收作物即将陆续登场的关键时节。县令轻车简从,只带着县丞并两名熟悉农事的书办,循着往年惯例,下乡巡视田畴,察看农桑,体察民情。舆车行至东塘村地界,但见田垄整齐,沟渠通达,远处坡地上新植的桑园已初见规模,与金黄的稻田交织,呈现出一派井然有序的兴旺景象。县令微微颔首,心中对李青禾治理下的东塘村又添几分赞许。
行至村后一片开阔的旱地区域,县令命停车马,信步走上田埂。目光所及,大部分田块种的是常见的豆黍,长势倒也寻常。忽地,他被不远处一块标识着“丙”字的田畦吸引了注意。那田里的黄粟已然成熟,穗头沉甸甸地低垂,色泽金黄,植株虽不算特别高大,但秆茎粗壮,排列疏朗有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结实感。与旁边另一块标识“乙”字、此刻却显得有些空荡、仅余些许倒伏残茬的田块形成鲜明对比。
更令县令讶异的是,田埂上坐着一位歇脚的老农,正捧着本粗陋的草纸册子,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县令悄然走近,凝神细听,那老农念的并非乡野俚曲,亦非佛道经文,而是:
“……肥田力足,植株易旺,若再密植,通风不畅,根茎孱弱,遇风雨则倒伏,籽粒反而不实。故曰:肥宜稀植。瘦田力薄,植株难旺,若再疏种,地力空耗,杂草争肥,收成寥寥。故当瘦宜密种,以众株之力,共抗贫瘠……”
字句朴实,却直指农耕要害!尤其是那“肥宜稀植”、“瘦宜密种”八字,如同楔子般钉入县令耳中,令他浑身一震!为官一方,劝课农桑乃是本职,他自认也翻阅过几本《农政全书》、《齐民要术》之类的典籍,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炼透彻、直击弊端的总结!这绝非寻常老农能凭空悟出的道理!
县令按捺住心中惊涛,缓步上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丈,打扰了。你所诵这……是何种宝卷?其中道理,颇合农事,不知出自哪位高贤之手?”
那老农闻声抬头,见是官老爷,慌忙起身要行礼,被县令扶住。他认得县令,有些拘谨地搓着手,脸上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光彩,指着手中册子道:“回……回大人话,这不是啥宝卷,是俺们东塘李娘子发的《肥力三宜诀》!”
“李娘子?李青禾?”县令目光一凝。
“正是!”老农话匣子打开,也忘了紧张,指着旁边的丙字田和乙字田,激动地说道:“大人您瞧!这块丙字田,就是按诀子里‘薄肥’、‘疏种’的法子种的,您看这穗头,多实在!旁边那块乙字田,原是俺伺候的,下了重肥,本想让它长得壮实,结果呢?夏里一场雨,全趴窝了!烂了不少!唉,白瞎了那些好肥料!要不是李娘子弄这八块田比试,又发了这诀子,俺们这些老脑筋,还转不过弯来哩!只当肥多就是好,种密就能多收!”
他又指着远处其他几块标识不同的田畦:“您看那边,早播的、晚种的、深锄的、浅耕的……李娘子都让人立了牌子,一样样试给俺们看!啥法子好,啥法子孬,清清楚楚,做不得假!”
县令顺着老农所指,放眼望去,但见那八块标识分明的试验田,如同八篇无声的奏章,将作物生长的奥秘、农事管理的精要,阐述得淋漓尽致。他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已非简单的小窍门、小改良,这是一种近乎“格物致知”的实证精神,一种将农事从纯粹依赖经验、上升到观察、比较、归纳的尝试!
他想起李青禾过往种种:御匾让公、辞官聘、修桥、赈灾、乃至如今的试验田与这《三宜诀》……此妇人所行之事,看似桩桩件件皆为实利,然其背后蕴含的智慧、胸怀与方法,岂是寻常“村妇”所能及?
县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感慨,转身对随行的县丞及书办慨然道:“往日只道圣贤书中有治国安邦之道,有教化万民之理。然今日见这田间地头,一老农能诵因地制宜之诀,能明过犹不及之理,其所学所行,直接关乎社稷根基、百姓温饱!”
他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沉静的金黄,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仿佛要让这田野秋风都听见:
“此妇教稼穑,明事理,润物无声,功效实在——胜读十年圣贤书也!”
此妇教稼穑,胜读圣贤书!
县丞与书办闻言,皆是凛然,深知县令此言绝非一时兴起的夸张,而是发自肺腑的极高评价。
那老农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但“胜读圣贤书”几个字却是明白的,咧开嘴憨厚地笑了,与有荣焉。
县令未再停留,登车离去。舆车摇摇晃晃,他的心思却久久沉浸在方才的见闻之中。李青禾其名,在其心中,已从一个能干的民间奇人,上升到了一个足以引人深思、甚至影响一方风气的特殊存在。
塘埂方向。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 打着旋儿落入已收割的田畦。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远处的渠畔。 浑浊的目光…… 追随着远去的官家车马, 又落回那空寂的试验田, 以及那个仍在田埂上摩挲着《三宜诀》册子、喃喃自语的老农身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凝结了泥土智慧与官家赞誉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稼——……” 声音顿了顿, 似在称量这田间学问的分量。 “…——穑——…” “…——胜——…”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实践真知超越殿堂空谈的深沉认知, 向下一点。 “…——书——…”
“稼穑胜书——!!!”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秋日高远的天际与苍茫的田野。 县令的感慨随风飘散, 而田埂上的老农, 依旧在反复咀嚼着那薄册上的字句。 一场来自田间的启蒙, 正以其独有的方式, 悄然撼动着某些固有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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