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成了冰窟。
狂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墙壁的裂隙、歪斜的门框，无孔不入地灌入。寒气不再是抽打，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寸骨头缝里。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冰针穿刺的剧痛，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眉毛、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水……水囊……” 一名年轻的玄甲卫哆嗦着，用冻得发紫的手指去解腰间的水囊皮绳。水囊早已冻得硬邦邦，像一块石头。他用力晃了晃，里面只传来几块冰坨沉闷的撞击声。绝望爬满了年轻的脸庞。
“干粮……也冻硬了……” 另一名士兵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同样坚硬的杂粮饼，用牙狠狠咬上去，只留下几道白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嘣”声。有限的补给在极寒面前，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影七带着剩下的两名玄甲卫，在破庙里像绝望的困兽般翻找。腐朽的木头一碰就碎成粉末，根本无法燃烧。角落里那些破烂的布片、草席，也早已被渗透进来的雪水浸得冰冷沉重。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几次尝试点燃一堆朽木，只换来呛得人流泪的浓烟和转瞬即逝的火星，根本无法提供一丝暖意。
“省着点……别试了……” 谢砚之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冻透骨髓的疲惫。他放弃了徒劳的尝试，目光扫过被风雪肆虐的破庙，最终锁定在神台后方那堵刻满模糊文字、相对背风、破洞也稍少的角落。
“阿福！把夫人移到那里！” 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阿福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应和，小心翼翼地抱起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的云映雪。她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没有生命的寒玉，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迦南寒毒在这极致的低温中如同狂欢，死气在她灰败的脸上弥漫，唇色是骇人的青紫。
阿福用自己宽厚如同门板般的背脊，死死堵住角落最大的一个风口。谢砚之则将能找到的所有破烂——几块腐朽的木板、半张沾满鸟粪的草席、甚至从骸骨上剥下的几片勉强完整的粗布——一层层、尽可能厚实地覆盖在云映雪身上，将她包裹成一个臃肿却依旧无法阻挡寒气侵蚀的茧。他自己则紧挨着阿福坐下，用身体挡住另一个方向的寒风，将云映雪冰冷僵硬的身体连同那些破烂的覆盖物，一同紧紧搂入怀中。
他的玄甲冰冷刺骨，寒气透过衣料直透肌肤。但他胸膛滚烫的体温，是他此刻唯一能提供的热源。
“都过来！挤紧！” 谢砚之对着影七和另外两名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无法站立的玄甲卫低吼。
三人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挤进这背风的角落。五人（加上阿福）加上昏迷的云映雪，紧紧挤成一团，用彼此的身体作为最后的壁垒，抵挡着无孔不入的酷寒。人体的温度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艰难地互相传递，成了这冰封地狱里唯一微弱的热量来源。
谢砚之解开自己早已被沙砾划破、又被雪水浸透的里衣襟口，将云映雪冰冷的脸颊和额头，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每一次因寒毒发作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冰冷的触感，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映雪……别睡……” 他低下头，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恐惧，滚烫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额发，试图唤醒她沉沦的意识，“告诉我……‘锁玉膏’……真正的方子……是什么？告诉我……怎么救你……”
怀中的身体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谢砚之的心如同沉入无底冰渊。他不再追问，只是更紧地搂住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之火渡过去。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内力，不顾经脉被迦南寒气侵蚀的剧痛，强行运转周天，将一丝丝微弱却滚烫的内息，透过紧贴的胸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云映雪冰冷的身体里。这如同杯水车薪，却已是他能付出的全部。
影七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个唯一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硬面饼，用冻僵的手费力地掰开一小块，递到谢砚之面前：“大人……您……吃点……”
谢砚之看都没看，声音低沉却坚决：“分给兄弟们。我不饿。”
影七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谢砚之苍白如雪、嘴唇冻裂渗出血珠的脸，再看看他怀中气息奄奄、全靠那微弱内力吊着的云映雪，喉头哽咽了一下。他默默地将那小块面饼又掰成更小的几份，分给挤在一起的另外两名玄甲卫。阿福只是沉默地摇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巨大的身躯如同磐石，为角落里的众人抵挡着最猛烈的寒流。
一小口硬得像石头的面饼，在口中用体温慢慢含软，艰难地吞咽下去，带来的热量微乎其微，却聊胜于无。士兵们默默地传递着一个冻成冰坨的水囊，轮流用体温去暖化一点点，再轮流啜饮一小口冰冷刺骨的冰水。
时间在酷寒和绝望中缓慢流逝。
外面的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雪花被狂风卷成一道道白色的漩涡，撞击在破庙的残垣断壁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庙内的温度还在持续下降，覆盖在云映雪身上的破烂布片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挤在一起的众人，身体的热量也在飞速流逝，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谢砚之的内力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运转都伴随着经脉被冰针穿刺般的剧痛和迦南寒气的疯狂反噬。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在低温中凝结成冰珠。但他输送内息的手掌，依旧稳稳地贴在云映雪的后心，没有一丝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那微弱内息的持续灌注终于起了作用，或许是身体在极限边缘的挣扎。
怀中冰冷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声细若蚊蚋、带着无尽痛苦和冰冷的呓语，从云映雪青紫的唇间逸出：
“冷……好冷……砚之……”
谢砚之浑身剧震！他猛地低下头，火光早已熄灭的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拂过自己滚烫的胸膛！那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瞬间灼穿了他被冰冻的心脏！
“我在！” 他嘶哑地回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狂喜，双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别怕……我在这里……我在……”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轻轻印在她冰冷的额角，带着所有压抑的恐惧、痛惜和无以言表的珍重。
“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低，却如同誓言，穿透了呼啸的风雪，烙印在破庙冰冷的空气里。怀中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这滚烫的誓言，又或许是那持续涌入的微弱内息带来了片刻的暖意，她在他怀中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他滚烫的胸膛深处，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在这冰封的绝境，在这刻满无名血泪的残破神祠角落，两个被酷寒与剧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紧紧相拥。一个用生命之火点燃微弱的暖意，一个用残存的意志回应着呼唤。冰冷的账本硌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沉重如同命运，又仿佛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凭证。
饥寒交迫，温情相依。
在这被风雪隔绝的孤岛，生与死的界限，模糊得只剩下彼此传递的那一点点，微弱却滚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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