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如同最猛烈的冰雹,将盛府寿安堂内勉强维持的平静彻底砸得粉碎。常嬷嬷悲戚的哭诉、贺老夫人震怒的逼迫、贺弘文呕血的惨状……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明兰的心上。
屈辱,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命运戏弄的冰冷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然而,在这灭顶的情绪浪潮冲击下,骨子里那份被祖母精心教养出的坚韧与清醒,如同礁石般顽强地露出了水面。
她不能乱。
盛家的脸面,祖母的期许,她自己的尊严,都不容许她在此刻倒下或失态。
“常嬷嬷,”明兰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她上前一步,亲自将泣不成声的老嬷嬷扶起,“您先起来。事情既已发生,哭也无用。贺家哥哥……如今怎样了?”
常嬷嬷被明兰的镇定所感染,抽噎着勉强站稳:“弘文少爷……被老夫人关在祠堂里罚跪思过,水米未进……老夫人说,除非他点头纳了表姑娘,否则……否则就让他跪死在里面!”
祠堂罚跪,水米未进!还要以死相逼!
明兰的心又是一阵抽痛。贺弘文那温润君子,何曾受过如此折辱?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恐怕不亚于她。
老太太脸色铁青,重重一拍桌案:“荒唐!简直荒唐!贺家嫂子是老糊涂了吗?!为了一个不知廉耻、来历不明的外甥女,竟如此逼迫自己的亲孙子!还要搭上我盛家姑娘的清誉!”她转向明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愤怒,“明丫头,此事你无需再管!祖母这就去贺府,我倒要问问,他们贺家,究竟想做什么!”
“祖母!”明兰连忙拦住盛怒的老太太,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异常清明,“您此刻去,除了让事情更难堪,让贺家哥哥更难做,并无益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浊气尽数吐出,目光扫过忧心忡忡的祖母和泪眼婆娑的常嬷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事已至此,纠缠于对错是非,徒增难堪。贺家哥哥为人,我信他绝非轻薄无行之人。但曹表姑娘以死相逼,名节已毁,又有‘实证’在手,贺老夫人爱孙心切,又顾及家族名声,乱了方寸,亦在情理之中。贺家哥哥孝义两难,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是锥心之痛。”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悲悯,声音却愈发坚定:
“这门亲事,始于两姓之好,若因一己之私,陷贺家哥哥于不孝,陷贺家于不义,更让无辜女子(曹锦绣)名节尽毁而无归宿,非明兰所愿,亦非结亲本意。”
寿安堂内落针可闻。老太太和常嬷嬷都震惊地看着明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沉静的少女。她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没有被委屈蒙蔽双眼,而是在这巨大的羞辱与混乱中,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悲悯!
“明丫头,你……”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祖母,”明兰对着老太太,缓缓跪下,深深一拜,抬起头时,眼中虽有水光,却清澈坦荡,“孙女心意已决。请祖母允准,解除明兰与贺家哥哥的婚约。”
“解除婚约?!”常嬷嬷失声惊呼。
老太太也倒吸一口凉气:“明儿!你可想清楚了?此事错不在你!是贺家对不住你!祖母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祖母,”明兰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丝近乎悲凉的弧度,“讨回公道又如何?不过是让贺家哥哥更加难堪,让贺老夫人更加愧疚,让曹表姑娘处境更加不堪。这场闹剧,没有赢家。唯有快刀斩乱麻,方能止损。”
她挺直脊背,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孙女不愿贺家哥哥因我而背负不孝之名,更不愿他余生困于愧疚,与一个他不爱的女子相对。孙女……退出。”
“退出”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斩断千钧的决绝力量。不是赌气,不是认输,而是在看清了所有纠缠与困局后,做出的最清醒、也最慈悲的选择——放过贺弘文,也放过她自己。
老太太看着孙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和苍白却平静的脸庞,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颤抖着手,抚上明兰的头发:“我的儿……苦了你了……祖母……依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夜便传回了被愁云惨雾笼罩的贺府。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形容憔悴的贺弘文,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挣脱了看守,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贺府大门,直奔盛府而来。他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一身素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寿安堂,扑通一声跪倒在明兰面前,未语泪先流:“六妹妹!六妹妹我对不起你!是我无能!是我连累了你!”
明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痛苦自责到几乎崩溃的男子。他眼里的悔恨、绝望和深切的痛苦,都是真实的。她的心依旧会痛,但那份翻涌的情绪,已渐渐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澄澈。
“贺家哥哥请起。”明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怨怼,“此事非你之过,不必自责。”
“不!是我的错!”贺弘文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是我大意!是我未能及时察觉曹锦绣的险恶用心!是我……是我连累你受此奇耻大辱!六妹妹,你信我!我与她绝无苟且!那夜……那夜我确实在书房看书,饮了些酒,有些微醺,但绝未失德!我甚至不知她何时进来!我醒来时……已是那般情景!我……”
他语无伦次,急于剖白,却因巨大的痛苦和连日的身心折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贺家哥哥!”明兰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一步,却终究没有伸手去扶。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掠过深切的悲悯,声音却依旧平稳:“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甘霖,瞬间浇灭了贺弘文心中翻腾的焦灼与绝望。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六妹妹……你……你真的信我?”
“是。”明兰看着他,目光清澈坦荡,“我信贺家哥哥的品性。你非乘人之危的小人。”
巨大的酸楚与感激瞬间冲垮了贺弘文。这个饱受屈辱与逼迫的温润君子,此刻竟像个孩子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压抑而悲怆,充满了被理解后的释然与更深沉的自责。
明兰静静地看着他痛哭,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直到他的哭声渐渐转为低泣,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深秋的潭水,平静而微凉:
“贺家哥哥,我信你,但……这已不重要了。”
贺弘文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惊惶地抬起头。
明兰迎着他绝望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曹表姑娘名节已毁,众目睽睽,贺老夫人以死相逼。你身为贺家嫡孙,孝道如山,家族名声如枷。你……别无选择。”
“而我,”她微微扬起下颌,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骄傲与决绝,“盛明兰,绝不做那困在三人局中、彼此怨怼的可怜人,更不愿成为你孝义两难下的牺牲品,或是你余生愧疚的源头。”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的判决,“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
“不!六妹妹!不要!”贺弘文如遭雷击,挣扎着想要抓住明兰的衣角,声音凄厉,“我宁愿不做这贺家子孙!我宁愿背负骂名!我……”
“贺弘文!”明兰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痛心,“莫要再说这等糊涂话!你若真为我不顾孝道,背弃家族,那我盛明兰,岂不真成了祸水红颜?你让我情何以堪?!让盛家颜面何存?!”
她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贺弘文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颓然落下,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是啊……他若真抛下一切,非但救不了明兰,反而会将她拖入更深的污名深渊!他……终究是挣不脱这孝义枷锁的囚徒!
“六妹妹……”他喃喃低语,泪水无声滑落,“是我……负了你……”
明兰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模样,心头那点残余的痛楚,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决绝而挺直的背影:
“贺家哥哥,珍重。望你……医者仁心,莫要忘了本分。往后……各自安好吧。”
她一步步走出寿安堂,将贺弘文那绝望的悲泣和祖母心疼的目光,都留在了身后。春日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走出寿安堂的院门,穿过抄手游廊,却意外地在廊下拐角处,撞见了一个身影。
那女子穿着一身簇新的、娇嫩的水红色春衫,身姿窈窕,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与算计。她正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见到明兰,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随即袅袅娜娜地福了一福,声音娇嗲:
“这位……想必就是盛家六姐姐吧?锦绣给六姐姐请安了。”
曹锦绣!
明兰脚步顿住,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这个搅动风云、毁了她婚约的女子身上。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对方精心修饰的柔弱表象,直抵那深藏的蛇蝎心肠。
曹锦绣被明兰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脸上那点假笑几乎挂不住,强自镇定道:“六姐姐莫要误会,弘文表哥他……他只是一时糊涂,酒后失态。锦绣……锦绣也是身不由己,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绝不敢与姐姐争……”
“曹姑娘。”明兰打断她虚伪的表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与贺家表哥之事,与我再无瓜葛。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她的目光掠过曹锦绣刻意抚摸的小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路是自己选的,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停留,径直从曹锦绣身边走过,带着小桃和丹橘,朝着东厢房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那挺直的脊背,沉静的步伐,仿佛斩断了身后所有不堪的纠葛与泥泞。
曹锦绣站在原地,看着明兰决然离去的背影,脸上那点假笑彻底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不甘。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那里空空如也,却承载着她精心策划、赌上一切的未来。
而明兰,在踏入东厢房门槛的刹那,一直强撑的平静终于溃堤。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地。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这泪水,不为贺弘文,不为失去的婚约,只为这命运无常的捉弄,为她亲手斩断的那条曾以为能通往安稳的路。
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疼。但在这疼痛的最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解脱的轻松感,正悄然滋生。慧剑斩情丝,痛则痛矣,却也斩断了所有束缚与不甘的源头。
窗外春光正好,而属于盛明兰的、真正未知的前路,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铺展在她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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