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姜烨几乎是和传旨太监的马车同时抵达府门口的。他刚从宫里参加完那场气氛凝重的朝会回来,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一下马就看到内侍省那熟悉的朱轮马车停在门口,一位面白无须、神情端肃、手捧明黄圣旨的太监已由小黄门搀扶着下了车。
姜烨心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架势,这时间点,这太监的品级……这圣旨八成是冲着他家那位还赖在床上的宝贝女儿来的!
“哎呀!公公辛苦!快请进府!”
姜烨连忙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去,一边拱手一边对门房急吼吼地吩咐:“快!开中门!请公公前厅奉茶!速去栖凤苑告诉小姐,圣旨到了!让她立刻!马上!梳洗更衣出来接旨!就说是我说的!耽误片刻,家法伺候!”
门房被老爷这前所未有的焦急模样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就往内院冲。
传旨太监姓张,是内侍省有头有脸的人物,见惯了场面,此刻倒是不慌不忙,只是对着姜烨微微颔首:“国公爷客气了。旨意是给姜小姐的,陛下亲口吩咐,要咱家看着小姐领旨。咱家就在前厅候着便是。”
姜烨一边连声应着“是是是,公公请!”,
一边亲自引着张太监往正厅走,心里却像着了火。他太了解自己那个女儿了!平日里看着也算端庄娴静,可唯独在睡觉这事儿上,简直像头雷打不动的小猪!
尤其是在这种春困秋乏的时节,想把她从暖乎乎的被窝里薅出来,难度不亚于攻城拔寨!
前厅里,上好的蒙顶甘露沏上了,精致的点心也摆上了。
张太监气定神闲地坐着,小口啜着茶。姜烨坐在下首相陪,脸上赔着笑,心里却急得如同百爪挠心。
他一边跟张太监说着“小女梳洗,片刻便好”的场面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内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盏茶都快见底了,内院那边除了几声隐约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声,再没别的动静!
姜烨额角的汗都快下来了。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对着张太监深深一揖,脸上是十二万分的歉意和焦急:“公公恕罪!下官……下官亲自去看看!这丫头定是又睡迷瞪了!”
说完,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撩起官袍下摆,迈开大步就朝栖霞阁的方向冲去!那背影,活脱脱像要去扑灭一场大火。
栖凤阁内室,依旧是一片“祥和”的慵懒景象。温暖的阳光洒在拔步床上,帐幔低垂,隐约可见里面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睡得香甜的身影。
情客和夏荷急得团团转,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姐!小姐您快醒醒啊!圣旨!真的是圣旨!老爷亲自来催了!”
“是啊小姐!老爷说……说再不起就要动家法了!”
“唔……家法……爹爹才舍不得呢……”
帐内传来姜保宁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睡意的嘟囔,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更软的枕头里,“再睡……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再说……”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镇国公姜烨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看到女儿居然还在赖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姜!保!宁!”
姜烨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劈岔了,“圣旨就在前厅!天使就在前厅!你是要全府上下给你陪葬吗?!立刻!马上!给我起来!”
他一把掀起了帐幔,刺眼的光线和爹爹那堪比雷公的怒吼终于把姜保宁从周公那里彻底拽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的就是自家老爹那张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扭曲的、放大数倍的脸!
“啊!”
她吓得惊叫一声,抱着被子猛地坐起,一头如瀑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睡眼惺忪,小脸懵懂又带着惊吓。
“爹爹?!您……您怎么闯进来了?什么圣旨啊……又是圣旨?天天来圣旨,还有完没完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的!” 抱怨脱口而出,带着被吵醒的浓浓起床气和一丝娇憨的不耐烦。
姜烨差点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抱怨给气晕过去,指着她,手指都在哆嗦:“你……你……逆女!还不快换衣服!梳洗!天使等着呢!怠慢了圣旨,你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夏荷!还愣着干什么!快伺候小姐更衣梳妆!快!”
被老爷一吼,两个侍女也顾不上小姐的抱怨了,如同上了发条一般,扑到床边。
情客一把扯开姜保宁紧抱着的被子,夏荷则开始手脚麻利地给她套上早就准备好的中衣。
姜保宁被爹爹的怒火和侍女们七手八脚的摆弄彻底弄醒了,她一边被夏荷按在梳妆台前梳头,一边任由情客给她整理衣襟系带,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小声嘀咕:
“哎呀轻点!头皮都要扯掉了!”
“这衣服怎么这么麻烦……”
“圣旨下午来不行吗?非得挑这时候……扰人清梦,罪过大了……”
“知道啦知道啦,这就去接旨……催命似的……”
姜烨站在一旁,看着女儿一边抱怨一边被侍女们迅速“武装”起来,那点怒火被无奈和好笑取代,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心力交瘁的叹息。
他对着镜子里的女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我的小祖宗,你赶紧的!仪容!仪态!拿出你未来太子妃的样子来!要是出了岔子,你爹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想好能拿这个宝贝女儿怎么样,最终只能无力地挥挥手,又急匆匆地赶回前厅去安抚那位等得快冒烟的传旨天使了。
栖霞阁内,只剩下姜保宁在侍女们的“魔爪”下努力清醒,以及她口中那絮絮叨叨、满是不情愿的抱怨:“……天天来圣旨,真是的!”
“我的好小姐哎,这次不一样!听说是陛下专门给您的旨意!” 情客一边麻利地帮她套上中衣,一边快速解释。
“是啊是啊,老爷特意吩咐了,让您务必快些,仪容要端庄!”
夏荷捧来一套簇新的、符合未来太子妃身份的鹅黄色宫装罗裙,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
姜保宁被两个侍女摆弄着穿衣、梳头,眼睛还半眯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还没完全开机成功。
她一边任由夏荷给她梳理长发,一边还在小声抱怨:
“端庄端庄……大清早的谁端庄得起来……这发髻梳得也太紧了,头皮都要扯掉了……哎哟!”
“圣旨就不能下午来吗?非得挑人睡得最香的时候……扰人清梦,罪过大了……”
“爹爹也是,干嘛那么紧张……不就是接个旨嘛……”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姜烨回到前厅陪着传旨内侍喝茶,表面上一派沉稳,但频频望向内室方向的眼角余光,以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茶,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终于,在内侍放下第三杯茶,姜烨额头快要冒汗的时候,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传来。
只见姜保宁被春桃夏荷一左一右“护”着,莲步轻移,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那身鹅黄宫装,梳着时下流行的惊鸿髻,簪着一对海棠花步摇,脸上薄施粉黛,掩盖了刚睡醒的浮肿,唇上点了淡淡的口脂。
乍一看,确实明艳动人,端庄淑雅,完全符合未来太子妃的气度——前提是忽略她那双还带着点迷蒙水汽、努力想睁大的杏眼,以及强忍着才没打出来的第二个哈欠。
姜烨看到女儿终于出来了,而且人模人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赶紧使眼色让她跪下。
姜保宁接收到爹爹的眼神,撇了撇嘴,动作倒是没耽搁,在早已摆好的蒲团上规规矩矩地跪下,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努力端出恭敬的调子:“臣女姜保宁,恭聆圣谕。”
传旨内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卷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宣读起来:
“皇帝敕曰:值此佛诞在即,朕心忧皇后凤体闻镇国公女姜保宁,温良恭淑特命尔于府中净室,沐浴斋戒,焚香虔心,抄录《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七卷为皇后祈福延寿一应器物供奉,着内侍省按太子妃未嫁之份例拨付务求精洁虔诚,不得怠慢经成之日,由太子亲奉佛前钦此!”
圣旨念完,内侍合上卷轴。
姜烨立刻叩首:“臣姜烨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姜保宁叩谢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小姐请起身。
姜保宁由情客搀扶起来后,抖了抖膝盖上的灰尘。
下一秒,她就换了一副神态,笑着说:“张公公辛苦跑这一趟,情客。
情客递给张太监一个苏绣锦囊,张太监捏了捏锦囊,脸上线条柔和些许,对姜烨道:“国公爷客气了。”
他随即转向姜保宁,目光带着审视与提点:“姜小姐,旨意已明,沐浴斋戒,虔心抄经,为皇后娘娘祈福延寿,此乃重任,万不可轻忽。”
姜保宁此刻已完全清醒,方才被强行唤醒的些许迷蒙早已被圣旨内容驱散。
她深知此事的份量——关乎国母安康,关乎天家祈愿,更关乎东宫心意。
她端正身姿,微微垂首,声音清晰而沉静,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臣女谨记公公教诲,定当恪守旨意,不敢有违。”
张太监见她态度端正,神色间再无之前的慵懒,微微颔首,语气更添几分郑重:“小姐明白便好。此事非比寻常。其一,此经乃是为三日后浴佛节所备,届时将由太子殿下亲奉佛前,以彰诚敬。其二,亦是顶顶要紧的……”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圣心忧切,阖宫上下皆悬心不已。陛下与殿下将此祈福重任托付小姐,实是盼此至诚之心,能感通佛祖,为娘娘添一份福祉。小姐之心意,至为关键。”
她抬眸,目光清正而坚定,对着张太监郑重地福了一礼,仪态端方,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多谢公公提点,保宁铭感于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恩泽万民,臣女能为娘娘祈福,实乃莫大荣幸,亦为本分所在。”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庄重:“此番抄录《药师经》,臣女定当摒除杂念,恪守斋戒,焚香净手,以最虔诚敬畏之心,一笔一划,恭敬书写。必竭尽心力,务求尽善尽美,不负陛下、殿下重托,更祈以此微诚,上达天听,佑娘娘凤体早日康泰,福寿绵长。”
张太监眼中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
他满意地颔首:“小姐深明大义,心怀至诚,咱家便安心了。如此,也好回宫向陛下复命。”
“有劳公公。”
姜烨在一旁拱手,看着女儿沉稳得体的应对,心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送走张太监一行,府门合拢。她转身看向父亲,打了个哈欠却神色认真:“父亲,事不宜迟,女儿这就去准备沐浴斋戒事宜。净室需重新洒扫布置,一应器物烦请父亲吩咐管家按旨意配合内侍省送来之物备好。”
“好,你放心去准备,府中一切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姜保宁步履平稳地走向栖霞阁,情客夏荷紧随其后。
她甩甩袖子回到内室,她并未急于更衣,而是走到书案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卷尚未开启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空白卷轴。
她心中响起哀怨之声:“哎,七卷,还有七日,真让人头大…
“情客,夏荷,”
她声音平静地吩咐,“备兰汤,更素衣。将外间喧闹隔绝,自此刻起,栖凤苑内,唯闻诵经与落笔之声。”
她的目光落在经卷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此乃为皇后娘娘祈福,务必心无旁骛,至诚至敬。”
“是,小姐!”
姜保宁打开《药师经》一字一句地阅读着。
“药师琉璃光如来,于东方净琉璃世界。往昔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如愿众生皆得无尽受用、诸根完具、众病悉除等。听闻其名号,能消业障,获现世安乐,命终或往生净土,或得菩萨引至善处 。
东宫 崇元殿。
李承鄞的目光快速扫过淮南道观察使王俭发来的最新急报,修长的手指在“临淮、钟离两县积水未退”、“疫疠初现、“粮价较灾前已涨三倍”等字句上轻轻划过。
他神色未变,但周身的气场却愈发凝重。
“温知言”
李承鄞头也未抬,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户部调拨的十万石粮、二十万贯赈银,行程如何?抵达淮南第一站寿州,最快需几日?”
左庶子温知言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回禀,语速快而清晰:“回殿下,第一批粮船三日前已自洛口仓启程,顺汴水入淮,快则五日,慢则七日,可抵寿州码头。第二批由河南道陆路转运之粮,已发半数,预计六日后抵达濠州。赈银由户部精干官吏及金吾卫护送,走陆路,约五日后可达淮南道治所扬州,由王俭大使签收调配。”
“太慢。”
李承鄞眉心微蹙,放下急报,抬眸看向众人,目光如炬,“积水未退,疫疠初萌,粮价飞涨,民心一日乱过一日。五日?灾民等不得五日!传孤手令:”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迅速书写,字迹刚劲有力:
“着令沿途所有州县,凡遇朝廷赈灾粮船、车队,务必倾力协助,征调纤夫、车马、民夫,优先放行!凡有阻滞、刁难、索贿者,无论官职大小,先行羁押,待灾后严惩!另,命王俭即刻开淮南道所有义仓、社仓,先行放粮施粥,安定民心,所需损耗,由后续赈粮补足!此令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出!”
“遵命!”
温知言双手接过手令,立刻转身交给门外候命的东宫快马信使。
“王岽”
李承鄞转向太子詹事周延,“太医署选派的十名医官及药材,何时能启程?随哪一路粮队?”
王岽躬身:“回殿下,太医署已备妥人选及所需防疫药材,最迟明日清晨可随河南道陆路粮队一同出发。”
“不够。”
李承鄞摇头,“疫疠虽小,蔓延却速。令太医署再增派五名精于时疫诊治的医官,携带双倍药材,务必于今日日落前,随第一批快马轻骑先行赶赴淮南!所需马匹、护卫,由东宫亲事府即刻调拨!告诉领队医官,抵达后,首要任务是控制已有病患,防止扩散,同时指导地方防疫,所需物资,可凭孤手令就地征调!”
“是!臣即刻去办!”王岽领命,快步退出安排。
“周潭”
李承鄞看向家令沈括,“东宫库内,可动用的现银还有多少?绢帛几何?”
沈括早有准备,立刻回禀:“回殿下,东宫库内现银尚有五万贯,上好绢帛三千匹。”
李承鄞略一沉吟,果断下令:“拨出现银三万贯,绢帛一千匹。其中一万贯、五百匹绢,随第一批先行医官送往淮南,交予王俭,用于紧急采购本地尚存之平价粮米、药材,雇佣医者,安抚流民。剩余两万贯、五百匹绢,作为备用,孤随时可能调用。此事需隐秘进行,不必张扬。”
“臣明白!这就去清点准备!” 周潭领命。动用东宫私库赈灾,既显太子仁心,又不与朝廷赈银冲突,更显灵活。
处理完紧急事项,李承鄞的目光重新落回王俭的奏报上。
“温知言,王俭所提,征募灾民壮丁修堤清淤、以工代赈之议,工部可有章程回复?”
温知言:“回殿下,工部已初步议定,认为可行。具体河工、堤防加固图纸及所需工料清单,正由水部郎中紧急拟定,预计明日可呈送殿下及政事堂。”
“催一催,让他们今日务必拿出初步方案及工料预估。时间不等人,早一日开工,既能安民心,又能为秋汛做准备。” 李承鄞语气不容置疑。
“是!”
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参茶,低声禀报:“殿下,镇国公府传来消息,姜小姐已遵旨,于净室沐浴斋戒,开始焚香抄录《药师经》了。”
李承鄞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从奏报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但转瞬即逝。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静:“知道了。”
随即,目光又落回案头的奏疏上,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走神从未发生。
对他而言,无论是为母后祈福的经文,还是千里之外嗷嗷待哺的灾民,都是他身为储君必须扛起的责任,容不得半分懈怠。
书房内灯火通明,将太子伏案疾书的身影拉长。淮南的灾情、浴佛节的仪典、母后的病榻……
千头万绪,都在这位年轻储君沉稳的调度与不眠的灯火中,被一丝不苟地梳理、应对。东宫崇元殿的灯光,如同这动荡暮色中的一座灯塔,坚定地指引着帝国应对危机的航向。
喜欢东宫引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东宫引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