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午后,前院大婚筹备的喧嚣被重重屋宇阻隔,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
此处是演武场边缘一处僻静的竹林,青石小径蜿蜒,翠竹挺拔,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姜保宁并未着华服,只一身便于行动的天水碧窄袖束腰骑装,外罩一件月白素纱半臂,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起,素净得如同林中初绽的玉簪花。
她坐在一张置于青石旁的紫竹圈椅上,姿态闲适,手中把玩着一片修长的竹叶,目光却沉静如水,投向竹林深处那个静立如松的身影。
谢燕徊穿着一身府里新发的靛青色粗布短褐,身形比初来时挺拔了许多,但依旧瘦削,脸色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那双曾经布满血丝、充满绝望的眼睛,此刻沉静了许多,却依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藏着狼一般的警惕与孤绝。
姜保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竹叶在她指尖无声地转动。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竹林的静谧:
“谢燕徊,伤可好些了?”
谢燕徊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在距离姜保宁五步之遥处停下,单膝跪地,垂首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中习气的痕迹:“回小姐,托小姐洪福,已无大碍!谢燕徊贱命一条,劳小姐挂心!”
“起来说话。”
姜保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谢燕徊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谨,但那紧绷的肩膀和沉默,却像一堵无形的墙。
姜保宁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指节上的薄茧和几道陈年伤疤清晰可见。她缓缓道:“澧州长宁郡,千里奔袭,盗鞑靼军粮,被追兵如跗骨之蛆般从边关追杀至京都……九死一生。”
“旁人听了,只会道你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是个惹祸的根苗,亡命的凶徒。”
谢燕徊的头垂得更低,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一股深沉的屈辱和自嘲涌上心头。
是,他就是个亡命之徒,一条侥幸被捡回来的烂命,除了惹麻烦,还能做什么?
“但是,”姜保宁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我看到的,却不一样。”
谢燕徊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撞进姜保宁那双沉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中。
“我看到的是,”
姜保宁将手中的竹叶轻轻放在膝上,目光如炬,直视着他,“在饿殍遍地、父母双亡的绝境中,你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坐以待毙,或沦为流寇,而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危险的路,去敌人的虎口夺食!这份不甘沉沦、向死而生的孤勇,是寻常人有的吗?”
谢燕徊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些被世人鄙夷、被自己深藏的血性挣扎,在她口中,竟成了……孤勇?
姜保宁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千里追杀,步步喋血。鞑靼人何等凶悍?你能在重伤之下,避开层层追捕,躲过城门盘查,最终藏身于皇家寺院的佛龛之下……这份在绝境中保持清醒、寻找生路的机变与韧性,是寻常人有的吗?”
谢燕徊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日夜夜,那些靠着本能和一点点运气才活下来的瞬间,被她如此冷静地剖析出来,竟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却也……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
“在青龙寺佛堂,你重伤濒死,见我闯入,第一反应不是暴起伤人以求自保或灭口,而是道歉,怕惊扰了我。”
姜保宁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探究,“这份在生死关头依旧残存的良知与克制,是寻常亡命之徒有的吗?”
谢燕徊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佛堂里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想起自己当时的狼狈和歉意……那是他在血海挣扎中,最后一点不愿玷污他人的本能。
“你为救家人乡邻而盗粮,是重情;为承诺夏荷兄长身份而谨守本分、沉默寡言,是重义。”
姜保宁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他坚硬的外壳,“别人看见的是你身上的刺,是亡命天涯的凶险。我姜保宁看到的,却是刺下包裹的玉魄是孤勇、机变、韧性、良知、重情重义!这些,才是你谢燕徊真正的筋骨!”
“谢燕徊,”
姜保宁站起身,月白的素纱半臂在微风中轻扬,她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目光平视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声音不高,“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身份,是我给的。但我不要你一辈子做个粗使仆役,隐姓埋名,在国公府的后院里了此残生。那是对你这身本事的埋没,更是对我当日救你之心的辜负!”
她微微停顿,竹林的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
“五日后,我将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姜保宁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东宫是储君居所,亦是天下漩涡的中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里,比澧州的饥荒更冷,比鞑靼人的刀锋更利。”
谢燕徊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一股寒意夹杂着沸腾的热血直冲头顶。
“我需要人。”
姜保宁的目光如寒星,紧紧锁住他,“不是需要只会看门护院的寻常护卫。我需要的是能在真正的绝境中,敢于向死而生、机变百出、重情重义、能豁出性命护我周全的利刃与坚盾。
她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谢燕徊,你愿意成为这把刀,这面盾吗?你愿意,随我踏入那龙潭虎穴,用你的孤勇、机变、韧性、良知和情义,为我,也为你自己,在这深宫之中,搏一个前程吗?”
竹林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响。
谢燕徊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单膝跪地,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炬,直视着姜保宁,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小姐再造之恩,谢燕徊粉身难报!此身此命,自青龙寺佛堂那日起,便是小姐的!莫说是东宫龙潭虎穴,便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谢燕徊也愿为小姐手中刀、身前盾!万死不辞!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好!”
姜保宁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但并未被这誓言冲昏头脑,“空口无凭。我要的,不仅是忠心,更是堪用之才!你伤愈不久,筋骨未复,但时间紧迫。三日后,就在此地,我要考校你的本事。若你能通过,我便名正言顺,将你提拔为我的贴身护卫,虽嫁东宫!若不能……”她语气微冷,“你便护好夏荷,安稳度日。”
“请小姐示下考校内容!谢燕徊定全力以赴!”谢燕徊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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