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保宁回到承恩殿已换下繁重的朝服,穿着一身相对轻便却不失太子妃身份的鹅黄色宫装常服,发间簪着几支素雅的珠花,洗去了泪痕的脸上
带着得体她身边,李念毓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如同一对真正的闺中密友。
“嫂嫂,你看良妃娘娘宫里的这株海棠,开得可真好!”
李念毓指着廊下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语气轻快。她今日穿着俏丽的桃红色宫装,更显活泼。
姜保宁含笑点头:“是啊,诗有云:“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 ,这话果真说的没错:
夏荷跟在身后,捧着准备好的贺礼——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里面装着那尊白玉送子观音、云锦和长命锁。
李念毓有些不服气:“知道你书读得好…母后身子不好,这两日还到上书囊看我读书…
姜保宁拍拍她的肩头:“他们那些人,读了大半辈子书,脑子里的规矩比宫里的地砖还密,论起迂腐来,真是没谁了。
“先前我读书的时候,祖母说她偏就不认同里头那些把女子框得死死的道理,反倒觉得经史里的智慧,本就该男女都能学、都能用。
“你要是真喜欢琢磨那些学问,不如得空了去慈宁宫。祖母那里藏着好些孤本,她讲起经义来,可比那些老夫子活络多了,既能说透道理,又不会拿些陈规旧矩压人。
“至于那些老夫子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他们守着他们的旧念头,咱们自有咱们的活法,何必让那些不相干的话扰了兴致呢?
李念毓转起帕子:“我就知道嫂嫂懂我,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才不信呢!
走到良瑟殿早有宫女通传,良妃身边的掌事嬷嬷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太子妃娘娘金安!昭仪公主金安!快请进,娘娘和小皇子正等着呢。”
李念毓拉起她的手,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宁宁我们走吧…”
她凑到她的耳边说:“说实话讲,我不习惯叫你嫂嫂…
“那就不叫…叫我宁宁便好,
步入内殿,暖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药草气息。
良妃半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面色虽有些产后疲惫,却掩不住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满足。
她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在明黄色锦缎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太子妃殿下来了。”良妃正欲行礼,却被二人拦下。
“良妃娘娘快免礼,您刚生产,需好生休养。”
姜保宁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
李念毓也凑上前,好奇地看着那小小的襁褓:“呀,这就是十弟吗?好小啊!让我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看着婴儿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忍不住小声嘀咕:“唔…五哥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丑?”
姜保宁忍俊不禁,轻轻拍了她一下:“念毓!胡说什么呢。”
她转头对良妃道,“娘娘别介意,公主心直口快。”
良妃倒不以为意,反而笑了:“公主天真烂漫。小皇子能得太子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亲自探望,是他的福气。”
姜保宁示意夏荷将礼物奉上:“一点心意,贺良妃娘娘喜得麟儿。愿十皇子平安康健,福泽绵长。”
良妃连声道谢:“太子妃有心了…凌梧收起来…
两人又围着襁褓看了一会儿,说了些吉祥话。
姜保宁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柔软的小脸蛋,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温柔。这新生命的降临,冲淡了些许她心中因母亲牌位而起的哀思。
坐了片刻,姜保宁见良妃面露倦色,便体贴地起身告辞:“良妃娘娘好生歇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望您和十皇子。”
李念毓也乖巧地跟着起身:“良娘娘好生歇着…儿臣改天再来看八弟。
良妃点点头:“凌梧,替本宫送送太子妃和公主罢。
走出寝殿,来到殿外阳光明媚的花园中,李念毓立刻又恢复了活泼,挽紧了姜保宁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狡黠和关切,压低声音问道:
“保宁……哦,不对不对,现在该叫嫂嫂了!”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即正色,带着点小大人的严肃,“嫂嫂,你跟我说实话,五哥……他对你好不好啊?有没有欺负你?要是他对你不好,你可千万别忍着!告诉我!我……”
她左右看看,确定周围只有心腹宫女,才更小声、带着点告密般的兴奋说,“我悄悄去告诉皇祖母!皇祖母最疼你了!要是知道五哥敢欺负你,肯定饶不了他!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
姜保宁闻言,心中一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眼中带着无奈的笑意:
“念毓……”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劝阻,“皇祖母年纪大了,是个急性子,又最是护短。她老人家疼我,我知道。但这点小事,就别去叨扰她清净了。”
她顿了顿声音也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笃定:
“你五哥他……待我极好。真的。”
李念毓听了这话心里有了数,那股“打抱不平”的劲头顿时泄了大半,转而变成了好奇和促狭:
“哦——?”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姜保宁脸上转,“待你极好?有多好?比对我这个亲妹妹还好吗?” 她佯装吃醋地撅起嘴。
姜保宁被她逗笑了,轻轻推了她一把:“尽胡说!你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他哪能不疼你?好了,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该回去了。”
“知道啦知道啦!”
李念毓笑嘻嘻地应着,挽着姜保宁的手却没松开,“嫂嫂,下次五哥要是给你寻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记得也分我一份呀!”
姜保宁:“好。
从良瑟殿回来,姜保宁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玫瑰椅上坐下,夏荷立刻奉上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
她端起那甜白釉的茶盏,青翠的茶汤在白瓷映衬下愈发清亮。
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微烫温度,她轻轻撇了撇浮沫,刚送至唇边,殿门外便传来一声极有规律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姜保宁眼睫微抬,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杯底与托盘相触,发出清脆却克制的微响。“进来。”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谢燕徊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掩好。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东宫侍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但脸上却毫无新入职的喜气,只有一片惶急与苍白。
他几步走到殿中,对着姜保宁“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娘娘!求娘娘救救奴才!”
姜保宁没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紧绷的脊背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慌什么。起来回话。出了何事?”
谢燕徊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回娘娘,奴才……奴才方才在侍卫房轮值,听到风声……京兆府的人,拿着画像,在……在延康坊附近挨家挨户盘查!重点就是……就是查前几日与那几个被抓的闹事者有过接触的流民!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娘娘!他们虽然还没指名道姓,也没查到东宫来,但照着这个方向查下去……奴才那点过往,迟早要暴露啊!一旦京兆府知道奴才曾出与那些不明身份的人有过接触……奴才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奴才死不足惜,可若因此连累了娘娘和东宫的名声……”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姜保宁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茶盏边缘摩挲。京兆府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要快,也更细致。
看来裴赫卿那边确实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将矛头指向了“流民”这个群体,并试图找出与骚乱核心有联系的个体。
谢燕徊,这个新近出现在上京、又曾短暂混迹于流民之中的人,自然成了潜在目标。
“目击者描述?身形口音?” 姜保宁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既已是我东宫侍卫,身家清白自有东宫背书。京兆府查的是骚乱案,查的是流民中可能存在的奸细,与你何干?”
“而且那些奸细不是鞑靼人吗?就鞑靼人这一项,就够京兆尹震惊了吧。
她端起茶盏,优雅地呷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也让她思绪更加清晰。
放下茶盏,她看向谢燕徊,目光带着审视:“你且说说,你初到上京时,是如何落脚?可有人能证明你那几日行踪?除了本宫的人,还有谁见过你?
谢燕徊努力回忆着,语速飞快:“奴才……奴才初到上京,身无分文,在城西的青龙寺庙里躲了几日。那里……那里还有几个老乞丐,他们见过奴才,知道奴才就是饿极了想找口吃的。后来是娘娘找到奴才,把奴才带走的!奴才进了东宫,就没再出去过!”
“老乞丐……”
姜保宁沉吟片刻,“他们既知道些内情,那便取些金银细软过去,哪个人不爱财?寻常百姓过日子多不容易,本宫早前也听人说过,这些东西递过去,保管能堵得严严实实。
“至于你的身份,” 姜保宁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姓谢名燕徊,祖籍璜州。璜州位于江南,更妥当。
“家中本是清白农户,奈何天灾人祸,父母双亡,流落至此。幸得太子殿下慧眼,见你身手尚可,心性也算纯良,特招入东宫侍卫营效力。记住了吗?”
“是!奴才记住了!谢娘娘再造之恩!”
“璜州……”
姜保宁似乎无意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看似无关,却隐隐在她心头留下痕迹的名字。
“本宫记得,云姨娘…似乎也提过,她的娘家,也曾住在江南一带,风光甚好。
谢燕徊不明所以,只能附和:“是……江南鱼米之乡,自然是好的。”
姜保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燕徊身上:“说起澧州……本宫倒是想起一件旧闻。听闻先帝在位时,夺嫡之争激烈,边疆不稳。鞑靼铁骑曾趁乱南下,一度逼近宿州。澧州离宿州不远,想必也深受其扰吧?”
谢燕徊没想到太子妃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回娘娘,何止是深受其扰!鞑靼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澧州虽未被直接攻破,但周边村镇……十室九空!奴才……奴才的父母,就是在那场劫难中,为了护住家中仅存的一点口粮,被……被鞑靼人的流矢……”
姜保宁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更添几分对谢燕徊身世的真实感。“后来呢?先帝登基后,应是有力挽狂澜吧?”
“是!” 谢燕徊语气带着对皇权的敬畏,“先帝英明神武,登基后励精图治,派大军驱逐鞑靼,收复失地!澧州、宿州一带,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奴才……奴才那时年纪尚小,只记得……只记得大家终于能喘口气了。”
姜保宁点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段历史。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安定之后,百废待兴。地方官员的担子,想必不轻。你可听说过璜州的云氏?本宫曾听闻,璜州有一位姓云的县丞,似乎……结局不太好?”
谢燕徊努力回忆着,他在璜州时年纪太小,对官场之事知之甚少,但云县丞的事,因为太过惨烈和蹊跷,在乡间流传甚广。
他迟疑道:“奴才……奴才好像听乡里老人提过一嘴。说……说是在先帝收复城池后不久,云县丞被人……构陷通敌叛国!全家……全家都……”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露出不忍,“听说……只有他家一个年幼的小姐,被忠仆拼死送了出来,不知所踪。唉,真是飞来横祸!”
“通敌叛国?”
姜保宁秀眉微蹙,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收复城池之后,人心思定,他一个县丞,有何动机通敌?构陷……又是谁构陷的?”
谢燕徊摇头:“奴才……奴才不知。只听说那位云小姐逃出来时,身无长物,只带了一块……带血的玉佩和几两碎银子。一路向北逃难,想必是……想求个活路吧。”
姜保宁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看来云落雪说的都是真的,她从小就背负家庭重担,却养出了江南女子的温柔似水。
真是不容易,
她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压下心头的异样。
就在这时,谢燕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娘娘。奴才小时候,大概……大概在璜州北边的一个小村子避难时,好像……好像见过一个形迹可疑的夫人。”
“哦?” 姜保宁抬眼,看似随意地问,“什么样的夫人?”
谢燕徊努力回忆着:“大概……十多年前了。那夫人穿着虽然朴素,但料子看着不差,像是落难的大户人家女眷。她……她来奴才家讨水喝,神色很慌张,还……还悄悄问奴才的阿婆,问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那个奇怪的词,“问……什么能令女子滑胎?还问……问去京城的路怎么走最安全隐蔽……”
“滑胎?” 姜保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杯中的茶水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那夫人,可有什么特征?”
谢燕徊摇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好像很年轻,眉眼挺秀气,但脸色苍白,眼睛里有种……很深的恐惧和绝望。问她去京城做什么,她也不肯说,喝了水,道了谢,匆匆就走了。”
姜保宁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她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奴才当时还在想一个逃难的女子关心滑胎的事干什么?不应该想点逃命的事吗?
“嗯,知道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乡野轶事,“此事不必再提。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许是巧合。”
谢燕徊连忙应道:“是,奴才明白。” 他不敢再多言。
姜保宁将思绪强行拉回眼前的正事上:“京兆府那边,你无需忧虑。你如今是东宫侍卫,有正经身份,有来历可查。他们查流民,查奸细,查不到东宫头上。若真有人敢来盘问,你只需咬定本宫方才教你的说辞即可。记住,你是太子殿下亲自招揽的侍卫,身家清白,从未参与任何骚乱。那些鞑靼人,”
她语气微冷,带着洞悉一切的锋芒,“他们想在国宴上搅风搅雨,构陷我澧朝,本宫岂能让他们如愿?你安心待在东宫,做好你的本分,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谢燕徊看着端坐椅上、气度雍容的太子妃,心中那翻腾的恐惧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他再次深深叩首:“是!奴才谢娘娘大恩!奴才定当谨守本分,万死不辞!”
“下去吧。” 姜保宁挥了挥手,重新端起了那杯微凉的茶。
谢燕徊恭敬地退了出去,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偏殿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苏合香袅袅升腾。姜保宁却并未饮茶,只是握着那温凉的杯壁,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
璜州、云县丞、通敌构陷、带血玉佩、云姨娘、滑胎药、京城的路……还有谢燕徊口中那个神色恐惧绝望的年轻夫人……
无数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她脑中盘旋。
但“滑胎”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母亲李芷宁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她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夏荷。”
“奴婢在。”
“去查。璜州云县丞旧案,越详细越好。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当年伺候我母亲的女官叫…
这事她听崔韫笙提起过,当时太后和先帝杀了不少嬷嬷,但李芷宁的贴身侍女被她嫁给了一个富商为妻…可时间久远,姜保宁忘记了是哪户人家。
姜保宁敲敲脑袋:“去给我打听一下当年伺候长公主的婢女,打听到了带来见我。
“是,娘娘。”
姜保宁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正好,她的心却如同沉入冰冷的湖底。
国宴的阴谋要破,母亲的死因,她也要查!这深宫之中,平静的水面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暗流?
她抚摸着窗棂,感受着木质的温凉,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无论是鞑靼的明枪,还是潜藏的暗箭,她姜保宁,都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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