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丞的“冰魄针法”与那清心宁神的药膏，效果出乎薛斩意料的好。连续数日的治疗，不仅让他胸腹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燥郁烦恶之感大为缓解，夜间也睡得更为安稳深沉，不再轻易被伤口的隐痛或外间的细微动静惊醒。精神层面的舒缓，反过来又促进了身体的恢复，连王御医再次诊脉时，都捻须称奇，说将军脉象中的滞涩之感减轻了不少，气血运行较前通畅。
这日清晨，薛斩醒来时，竟觉神清气爽，连窗外雀鸟的鸣叫都显得格外清脆。他在石柱的扶持下，破天荒地自己走到院中，在那株老梅树下缓缓踱步。晨光熹微，梅香清冽，虽然脚步依旧虚浮，但每一步踏在微湿的青石板上，都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般的充实感。
杨医丞准时前来行针。施针完毕后，他并未立刻收拾药囊，而是看着薛斩，沉吟道：“将军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这冰魄针法疏导内郁初见成效，但将军体内，似乎另有一股极为凝练却暗藏锋锐的‘气’，盘踞于丹田深处，与受损的经脉隐隐呼应。此气……似乎并非将军本身修炼的内息，倒像是……某种外来的、极具破坏性的力量残留？”
薛斩心中猛地一凛！杨医丞所指的，极有可能是在狼穴谷血战中，他被阿史那社尔亲卫高手重创时，侵入体内的异种真气！这股真气阴寒歹毒，当初几乎断绝他的生机，后来虽被御医用药力和他自身残存的内息勉强压制、化解了大半，但显然仍有极细微的一丝，如同附骨之疽，潜藏了下来，连王、张二位御医都未曾察觉，或者说，认为随着他身体好转会自行消散。
没想到，这杨医丞的“冰魄针法”如此敏锐，竟能窥探到这般细微之处！
薛斩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或许是当初重伤时，被突厥高手的劲气所伤，留下的些许残迹吧。杨医丞可能化解？”
杨医丞眉头微蹙，摇了摇头：“此气虽只残余一丝，但其性极烈，且与将军自身内息属性相冲，深植根柢。强行拔除，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将军如今虚弱的经脉有损。下官之针法，也只能暂时安抚，使其不至躁动。若要根除，恐怕需待将军元气恢复七八成后，寻一内力深厚、属性温和之前辈，辅以特定功法，徐徐导引化之。或者……将军自身内息恢复壮大后，以水磨工夫，自行将其炼化。”
薛斩默然。他明白杨医丞所言非虚。这丝异种真气，如今成了他恢复路上一个潜在的隐患。
“有劳杨医丞告知实情。此事，还望暂且保密。”薛斩道。
“下官明白。”杨医丞拱手，收拾好药囊，悄然退下。
送走杨医丞，薛斩站在梅树下，目光沉凝。身体的恢复，看来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这丝异种真气，如同藏在鞘中的毒刃，不知何时会发作。
午后，薛斩小憩片刻后，正在屋内慢慢活动手脚，石柱悄然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低声道：“将军，陈校尉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薛斩精神一振：“讲。”
“是通过处默公子递来的口信。”石柱压低声音，“刘司马暗中查探，已有初步结果。那刑部郎中裴明，出身河东裴氏旁支，但其母族与博陵崔氏有姻亲关系。他本人与魏王府的一名记室参军过往甚密，近半年来，多次在平康坊的‘听雪楼’私会。而那位崔凝小娘子，是崔琰已故胞弟的独女，自幼养在崔琰膝下，颇受宠爱，性情……据传表面温婉，实则心高气傲，精于诗词，常与一些崇尚清谈的世家子弟及女眷聚会，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才女。”
薛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裴明与魏王府有牵连，这在他意料之中。听雪楼……那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也是各方势力私下交接的重要场所。至于崔凝，一个被精心培养的、用来联姻和进行“夫人外交”的世家贵女，她的到访，果然不仅仅是“探病”那么简单。
“还有呢？”薛斩问道，“关于市井流言。”
石柱脸色沉了下来：“刘司马说，近几日，市井间确实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将军和‘狂字营’的风言风语。说法很隐晦，但指向性明确。有的说将军在狼穴谷之所以能突围，是事先与突厥某部达成了某种‘默契’，牺牲了部分辎重和伤员；有的则暗示‘狂字营’军纪涣散，在北掳掠，所得战利品多被私吞，账目不清；更阴险的是，有人将将军与已故的隐太子麾下某位同样以勇猛着称、但最终因跋扈被诛的将领相比……”
薛斩眼中寒光一闪。这些流言，恶毒至极！第一条是污他通敌，第二条是毁他清廉和狂字营声誉，第三条更是诛心之言，直接挑拨他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传播这些流言的人，显然深谙构陷之道，不直接指控，而是用“据说”、“疑似”、“有人言”这样的模糊字眼，如同毒雾般弥漫开来，让人难以追查源头，却又能在不知不觉中败坏他的名声。
“可知流言最初从何处传出？”薛斩声音冰冷。
“刘司马正在全力追查，但目前线索很散，似乎同时从几个不同的坊市、茶楼开始流传，难以确定真正的源头。不过，他注意到，有几个经常在酒肆散布消息的闲汉，最近手头阔绰了不少，似乎与崔家名下的某个商铺管事有过接触。”石柱回道。
崔家！果然还是他们！或许还有魏王府的影子掺杂其中。
薛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处默还说了什么？”
石柱愣了一下，回想道：“处默公子还说……说他爹，也就是卢国公，前几天在兵部衙门，当着不少人的面，把两个私下议论将军‘年少骤贵，恐非国家之福’的员外郎给揍了，骂得他们狗血淋头，最后是李靖大将军亲自过来才拉开。陛下听闻后，也只是笑了笑，并未责罚卢国公。”
薛斩闻言，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中那股因流言而起的寒意，被程咬金这蛮横却有效的维护驱散了些许。老程这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警告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
“告诉陈风，让他转告处默和刘司马，”薛斩思索良久，缓缓开口，“流言之事，暂时不必大动干戈去澄清，越是澄清，传播越快。让刘司马继续暗中追查源头，尤其是与崔家、魏王府有关的线索，但要更加小心，不要打草惊蛇。重点，让他去查一查那个‘听雪楼’，特别是裴明和魏王府记室参军在那里会见了哪些人，谈了些什么。需要银钱打点，让处默想办法。”
“是！”石柱记下。
“另外，”薛斩目光锐利，“让刘仁轨想办法，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将裴明与魏王府往来密切，以及他曾试图在凯旋当日闯营‘询问’我的事情，巧妙地透露给……御史台那位以刚正不阿、尤其厌恶结党营私着称的刘洎刘御史。”
石柱眼睛一亮：“将军是想……”
“裴明不过是条小鱼，但他背后的主子，既然敢伸爪子，就要有被剁掉的觉悟。”薛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机，“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打在七寸上。先从这条小鱼开始，敲山震虎。”
“明白！”石柱兴奋地应道，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屋内恢复了安静。薛斩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阳光透过梅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体内的那丝异种真气，似乎在感受到主人心绪的变化后，隐隐有些躁动，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刺痛压下。流言如同暗处的冷箭，而他的反击，也将从这看似平静的别院中，悄无声息地展开。利用刘洎这等清流御史去对付裴明，是借力打力，既能避免自己直接与魏王或崔家冲突，又能有效地给对方一个警告。
这只是第一步。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尽快恢复实力。杨医丞的话提醒了他，那丝异种真气是个隐患，但也未尝不能利用。若能将其炼化，或许能因祸得福？
他回到榻上，盘膝坐好，再次尝试引导内息。这一次，他不再刻意避开那丝异种真气盘踞的丹田区域，而是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极其细微柔和的内息，如同蛛丝般，缓缓靠近，试图去接触、感知那股凝练而锋锐的残留力量。
过程极其凶险，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那异种真气感受到外来内息的靠近，立刻变得躁动不安，散发出冰寒的敌意。薛斩只觉得丹田处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立刻停止靠近，只是维持着那缕内息在周围盘旋，如同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时机。
一次，两次，三次……他不断地尝试，每一次都控制在极限范围内，绝不贪功冒进。剧痛反复袭来，但他眉宇间的神色却愈发坚定。他深知，要想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立足，恢复甚至超越以往的实力，是唯一的依仗。这点痛苦，与狼穴谷的绝望、断魂崖的凶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霜刃需经百炼，方能无坚不摧。而他薛斩，这把因重伤而暂时蒙尘的利刃，正在这药香与杀机并存的别院中，悄然重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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