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斩的苏醒，如同在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定心石，让澄心别院内紧绷了数日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然而，这松动之下，是更深沉的凝重。所有人都清楚，活下来，仅仅是另一场更加漫长、更加凶险斗争的开始。
他的身体，正如御医所诊断的那般，虚弱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痛楚，四肢百骸酸软无力，连抬手、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并伴随着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脱感。那碗“夺命汤”强行激发了他残存的生机，却也如同竭泽而渔，将他本就受损的身体本源，几乎消耗殆尽。
更麻烦的是丹田深处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隐患。异种真气与混合毒素并未消失，只是如同被囚禁的凶兽，暂时蛰伏。薛斩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一股阴寒与灼热交织的怪异感觉，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气海深处，时不时传来一丝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悸动，提醒着他体内埋藏着一座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火山。
程如玉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她细致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喂药、擦身、按摩他那因长期卧床而有些僵硬的肢体。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两人之间的话语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目光偶尔交汇，便已胜过千言万语。那份在生死考验中淬炼出的情意，如同经过烈火焚烧的真金，愈发沉静而坚定。
薛斩醒来的次日，李承乾和程咬金再次前来探望。看到薛斩虽然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沉静，两人都松了口气。
“狂弟，感觉如何？”李承乾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
“劳殿下挂心，臣……还死不了。”薛斩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目光转向李承乾，“只是，臣这一倒下，怕是让殿下失望了。”
李承乾神色一僵，随即肃然道：“狂弟何出此言！你安然无恙，便是对孤最大的支持！你且安心养伤，外面的一切，自有孤在！此次毒杀之事，孤绝不会善罢甘休！”
程咬金在一旁瓮声瓮气地接口：“没错！小子你放心，老子和你李靖伯伯已经放出话去，谁敢再伸爪子，老子把他爪子剁下来喂狗！陛下也已命百骑司严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薛斩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太子和程咬金的维护是真心实意的，但他更清楚，依靠别人的庇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尽快拥有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他需要信息，需要清晰地了解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各方势力又有何反应。
趁着程如玉去厨房查看药膳的间隙，薛斩示意石柱靠近。
“我昏迷这些时日……外面，有何动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有些不稳。
石柱立刻明白将军的意思，同样压低声音，将这几日发生的重要事情，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陛下下旨索要赤阳玉髓，程如玉魏王府前长跪，市井流言风向的微妙转变，百骑司追查毒药来源的进展，以及朝堂上的一些风吹草动。
薛斩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偶尔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刘仁轨……那边，可有消息？”他问道。这是他布下的暗棋，至关重要。
石柱脸上露出一丝振奋之色，声音更低了：“将军，正要禀报！处默公子昨日悄悄来过，带来了刘司马暗中查到的消息！关于那个裴明和魏王府记室在‘听雪楼’的会面，刘司马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楼里一个当时负责隔壁雅间伺候的杂役。那杂役依稀听到，他们似乎在谈论一批从北边来的‘货’，还有……‘账本’的事情，裴明好像很紧张，反复提到‘云麾’、‘狼穴’、‘必须处理干净’等字眼。”
薛斩眼中精光一闪！北边来的“货”？“账本”？“处理干净”？这些零碎的词语，与他之前听到的流言中“账目不清”、“与突厥残部有染”的说法，隐隐对应上了！难道裴明等人，是在策划用伪造的“证据”来坐实那些污蔑？
“还有吗？”薛斩追问，气息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引发了一阵轻微的咳嗽。
石柱连忙帮他抚背，继续道：“还有，关于市井流言的源头，刘司马顺着那几个突然阔绰的闲汉，摸到了一条线，最终指向了……崔家在城南的一家绸缎庄。那绸缎庄的管事，近日常与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接触，出手大方。”
崔家！果然是他们！薛斩心中冷笑。世家门阀，惯会用这种阴损手段。
“另外，”石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刘司马还提到，他暗中调查时，似乎……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关注裴明和崔家的动向，行事极为隐秘，他差点被对方发现。”
另一股势力？薛斩眉头微蹙。会是谁？陛下的人？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信息如同破碎的拼图，一点点在薛斩脑海中汇聚。虽然依旧模糊，但大致的轮廓已经开始显现。魏王李泰一系，联合（或利用）崔家等世家势力，正在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抹黑和构陷，甚至不惜动用暗杀手段。而太子李承乾，则是他目前明面上的保护伞。至于陛下……态度暧昧，既维护他这个功臣，似乎也在暗中观察、平衡。
“告诉陈风……和处默，”薛斩喘了口气，吩咐道，“让刘仁轨……暂停对裴明和崔家……的直接调查。对方……已有警觉。让他……转而查一查，那批所谓的从北边来的‘货’，到底是什么？现在……在何处？还有，那个也在暗中调查的……神秘势力，尽可能……摸清其来历，但……不要冲突。”
“是！将军！”石柱凛然应命。将军虽然重伤卧床，但思维之清晰，布局之缜密，丝毫未减！
“还……还有，”薛斩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强撑着继续说道，“让刘仁轨……想办法，将我们掌握的……关于裴明与魏王府勾结、试图构陷的证据，不动声色地……透露给……御史刘洎。不必……直接弹劾，只需……让他知道便可。”
石柱眼睛一亮。这是借刀杀人！刘洎此人刚直不阿，若得知裴明此等行径，绝不会坐视不理！之前关于刑部程序的问题，刘洎已经上过奏章，若再有实证，裴明必定难逃一劫！此举既能打击对手，又能将自己隐藏在幕后。
“将军高明！属下明白！”石柱由衷佩服。
交代完这些，薛斩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更加苍白，仿佛刚才那番思考和言语，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精力。
“将军，您快歇着吧，这些事情交给属下和刘司马便是！”石柱心疼地劝道。
薛斩缓缓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他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身体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束缚着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敌人不会因为他重伤卧床就停止动作。
他必须尽快恢复，哪怕只是恢复一丝自保的力量。
在程如玉和御医的精心照料下，薛斩的身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着。他开始能喝下一些稀薄的米粥和药膳，能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一小会儿。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忍受随之而来的剧痛与疲惫。
他不再尝试去主动引导内息冲击那被压制的隐患，那无异于自寻死路。而是按照杨医丞的建议，将全部心神用于“养”。如同呵护一颗被风雪摧残殆尽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微弱的新生内息，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耐心地温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滋养着枯竭的身体本源。
这个过程枯燥而痛苦，进展微乎其微，但他心志如铁，日复一日，不曾有丝毫懈怠。
与此同时，外界因他中毒事件引发的波澜，仍在持续发酵。
数日后，一向以风闻奏事、不畏权贵着称的御史刘洎，再次上了一道奏章。这一次，他没有再泛泛而谈程序问题，而是直接弹劾刑部郎中裴明“结交藩邸，窥探军机，行为不端，有失风宪”，并隐晦地提及了某些官员试图构陷边军大将的传闻。虽然奏章中没有明确提到薛斩的名字，也没有出示确凿证据，但其指向性，已是昭然若揭！
这道奏章，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更大的波澜！虽然裴明及其背后势力极力辩解、否认，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尤其是在陛下明确表态要严查薛斩遇袭案的敏感时期，刘洎的弹劾，无疑将裴明推到了风口浪尖。
李世民对此事的处理，依旧耐人寻味。他没有立刻罢免裴明，也没有深究刘洎弹劾的细节，只是将奏章留中不发，同时下旨申饬刑部，要求其严格约束下属，不得干预军务。
这种看似和稀泥的态度，却让裴明及其背后之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陛下没有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而留中不发，更意味着此事并未结束，随时可能被重新提起。
一时间，原本上蹿下跳、散布流言的某些人，顿时收敛了许多。长安城内的暗流，似乎因为薛斩的苏醒和刘洎的弹劾，而暂时转向了更深处。
澄心别院内，薛斩从石柱口中得知朝堂上的这番变化后，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更加凝重。
“陛下……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观望。”他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那株已然绽放的杏花，声音低沉，“裴明……不过是小鱼。真正的……大鱼，还藏在后面。”
他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丹田，感受着那蛰伏的凶险，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意。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下次风暴来临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筹码。”
微芒已现，迷踪初露。病骨支离的年轻将军，在药香与杀机交织的别院中，正以其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日益清晰的谋略，悄然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网。长安的棋局，因为他这枚棋子的“复活”，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喜欢贞观第一狂徒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贞观第一狂徒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