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别墅的清晨,是在一种紧绷的、无声的忙碌中到来的。持续一夜的暴雨已经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山林和空气中清冽的草木气息。然而,别墅内部的气氛却比雨夜更加凝重。
“银狐”的落网,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潭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重庆权力结构的某些深层角落。沈惊鸿深知,打掉一个如此级别的潜伏者,必然会引起对方疯狂的反扑,也会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他必须抢在风暴完全成形前,将林薇和曦儿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
撤离的计划在高度保密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真正的目的地只有沈惊鸿一人知晓,甚至连具体出发时间都做了几重伪装。林薇默默配合着,她将所有属于她和曦儿的必需品精简再精简,最后只收拾出两个不大的行李箱。那枚凤凰胸针被她用柔软的丝绒包裹,贴身藏好。
曦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比平时更黏人,清澈的大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安。林薇抱着他,轻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用母亲的温柔安抚着幼小的孩子。
午后,沈惊鸿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静。他先去看了一眼在摇篮中安睡的曦儿,然后走到正在整理物品的林薇身边,从身后轻轻环住她。
“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薇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嗯。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沈惊鸿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路线和接应都安排好了。我们会先离开重庆,然后转道去……上海。”
上海?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个他们最初相遇,充满了回忆,却也布满了苏婉清、山口一郎残余势力以及76号特务的龙潭虎穴?惊鸿竟然要带她和孩子回上海?
感受到她的紧绷,沈惊鸿的手臂收紧了些。“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日本人、76号,包括重庆这边某些人,都想不到我们敢回去。我们在上海,还有未曾启用的、最隐蔽的根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而且,有些旧账,也该回去清算了。”
林薇明白他的意思。苏婉清虽然被抓,但她父亲苏明翰还在南京伪政府身居要职,山口组也可能有余孽。更重要的是,沈惊鸿在上海经营多年,那里有他最深的人脉网络和最隐秘的据点,在重庆这边内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返回根基之地无疑是险中求胜的一步棋。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你去哪里,我和曦儿就去哪里。”
沈惊鸿的心被她全然的信任熨烫得一片柔软。他低下头,深深吻了吻她的发丝。“相信我,薇薇,我会保护好你们。”
夜幕如期降临,浓重如墨,没有月光,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隙闪烁。南山别墅一如往常般安静,只有巡逻护卫的身影在暗处无声移动。
主卧内,林薇给曦儿喂了最后一次奶,小家伙吃饱后,在嬷嬷轻柔的拍抚下再次沉入梦乡。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目光扫过这个承载了她产后最珍贵记忆的房间,心中涌起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的决然。
沈惊鸿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普通工装,脸上也做了些简单的修饰,减弱了那份过于引人注目的俊朗和气势,看起来更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司机或随从。
“该走了。”他低声道。
林薇抱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酣睡小脸的曦儿,嬷嬷提着行李箱,跟在沈惊鸿身后,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别墅后门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轿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司机是沈惊鸿绝对信任的心腹之一,面容冷硬,眼神警惕。
沈惊鸿拉开车门,先让抱着孩子的林薇和嬷嬷上了后座,自己则坐进了副驾驶。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子如同幽灵般滑入浓稠的夜色,没有开灯,凭借着司机对地形的熟悉,在蜿蜒的山路上平稳行驶。林薇紧紧抱着曦儿,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山影和树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既有离别的怅惘,也有对前路的担忧,但更多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给予她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们成功避开了所有可能设卡盘查的主干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一处偏僻的、废弃的小型货运码头。江面上雾气弥漫,一艘中等大小的、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货船静静停靠在岸边,船桅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在雾气中如同鬼火。
“下车,跟紧我。”沈惊鸿低声道。
几人迅速下车,踏上潮湿冰冷的码头木板。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来,林薇下意识地将曦儿裹得更紧。
货船甲板上放下跳板,一个穿着水手服、包着头巾的汉子迎了上来,对沈惊鸿点了点头,没有多余交流,便引着他们迅速登船。
船舱里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沈惊鸿将林薇和曦儿安顿在一个狭小的舱室里,嬷嬷也被安排在隔壁。
“这条船会沿江而下,中途我们会换乘其他交通工具。”沈惊鸿简要交代,“路上可能不太平,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待在舱室里,不要出来。”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船舱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和凝重。
林薇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你也要小心。”
沈惊鸿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毅然转身,离开了舱室。他必须去掌控全局,确保这次隐秘的撤离万无一失。
货船在浓雾的掩护下,缓缓驶离码头,融入浩瀚而黑暗的长江。发动机的轰鸣声被江水声掩盖,船体破开水面,向着下游,向着那个危机四伏却又必须返回的“孤岛”——上海,驶去。
林薇抱着曦儿,坐在狭窄的床铺上,听着窗外规律的流水声和隐约的轮机声。摇篮里的曦儿睡得正沉,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这一次,不再是仓皇的逃离,而是主动地、迎着危险而去的战略转移。为了守护,也为了……反击。
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映照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也映照着这艘孤船,以及船上的人,那未知而莫测的命运。
数日后的黄昏。
一路的颠簸和周折,换乘,伪装,提心吊胆,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外滩那片熟悉的、却在战火下显得有些颓败的轮廓。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悬挂在黄浦江的西岸,将浑浊的江水和岸边那些欧式建筑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一般的红色。“孤岛”上海,就在这片残阳的余晖中,沉默地迎接着他们的归来。
他们没有在外滩码头停靠,而是选择了一个更为隐蔽的、位于浦东的小型私人码头。码头上早已有人接应,是两张林薇从未见过的、却对沈惊鸿极为恭敬的面孔。
一行人迅速下车,换乘了另一辆等候在此的、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见车内情形。
车子驶入暮色渐浓的上海街道。与记忆中的繁华相比,眼前的街道显得萧条了许多。行人神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麻木与警惕交织的神情。随处可见巡逻的日本宪兵和伪警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惧。
林薇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百感交集。这里是她最初降临这个时代的地方,充满了不堪的回忆,却也见证了她与沈惊鸿的初遇和情感的萌芽。如今,她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心境归来,身边有了需要她守护的骨肉,肩上也有了需要共同承担的责任。
车子最终驶入了法租界西区一条幽静的、两旁栽满法国梧桐的马路,停在一栋带有独立花园、外观并不十分起眼的三层小洋楼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车子无声地滑入,大门在身后迅速关闭,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这里,就是沈惊鸿在上海真正意义上的安全巢穴之一,连苏婉清都未曾知晓的存在。
洋楼内部装修是简洁的西式风格,但细节处透着精致与舒适。早已等候在此的佣人训练有素,沉默地接过行李,引导他们前往各自的房间。
沈惊鸿先将林薇和曦儿安顿在二楼采光最好、也最安静的主卧。房间宽敞明亮,带着独立的盥洗室,窗外是郁郁葱葱的花园,与外面那个风声鹤唳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
“先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沈惊鸿抚摸着林薇略显疲惫的脸颊,“这里很安全。”
林薇点了点头,将曦儿放进铺着柔软锦缎的婴儿床里。小家伙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环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沈惊鸿没有多做停留,他必须立刻去处理积压的事务,并重新激活他在上海的情报网络。离开前,他在林薇额头印下一个轻吻,眼神复杂地看着婴儿床里的儿子,然后转身,步伐坚定地离开了房间。
林薇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被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笼罩的花园。远处,上海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灯火次第亮起,却再也寻不回昔日的璀璨,反而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他们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斗争的旋涡中心。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分离。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因为生育曦儿而留下的细微痕迹尚未完全平复。又下意识地碰了碰贴身藏着的凤凰胸针。
惊鸿,无论前面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残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夜色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覆盖了这座孤岛。
新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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