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澜的突然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她站在小客厅门口,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客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评估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带来的风险与可能。
“叶老师?”林薇迈步走进客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惑,“真是意外,您怎么会找到这里?”她没有立刻靠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叶清澜全身——素雅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半旧的皮鞋,手里只拿着一个式样简单的手袋,看起来与一位普通的中学女教师并无二致,除了那双过于沉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叶清澜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戒备,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在四马路偶然遇到顾言笙顾先生的一位旧友,闲聊时提及林小姐似乎已返回上海,与沈先生团聚。我记起昔日林小姐对舍下藏书颇有兴趣,恰巧近日整理旧物,发现了几本林小姐或许会感兴趣的孤本诗话,便冒昧打听着寻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将信息的来源推给了顾言笙的“旧友”,又用“孤本诗话”作为登门拜访的借口,完美地掩盖了其找到这个隐秘住所的真正途径。林薇心中冷笑,顾言笙的旧友?哪有那么巧的事?但她没有戳穿,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说道:“叶老师有心了。只是我如今琐事缠身,怕是没什么闲情逸致品读诗话了。”
她示意叶清澜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落座,姿态从容,却带着女主人的审视。
“生活不易,尤其是在当下。”叶清澜轻叹一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客厅的布置,最后落在壁炉上方那幅描绘着幽静山谷的油画上,眼神微凝,随即自然地移开,“能在这纷乱世道觅得一处安宁,与家人相守,已是莫大的福气。”
她的话语平淡,但林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是啊,安宁最是难得。”林薇端起佣人刚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热气,状似无意地问道,“叶老师还在圣玛丽女中任教吗?如今这局势,教书育人想必也颇为艰难。”
“已经辞了。”叶清澜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学校气氛……不太对劲。有些孩子,眼神让人害怕。”她顿了顿,看向林薇,目光深邃了些许,“倒是林小姐,比在上海时,气色好了许多,眉眼间也添了份静气,想必是为人母后,心境不同了。”
她提到了“为人母”!林薇的心猛地一紧。曦儿的存在,沈惊鸿一直刻意低调,知道的人极少。叶清澜是如何得知的?是猜测,还是……她已经掌握了确切信息?
“叶老师消息倒是灵通。”林薇放下茶杯,声音微冷。
叶清澜面对她骤然转变的态度,并不惊慌,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林小姐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故人重逢,看到您如今安好,心中欣慰。”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端正,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事实上,我今日冒昧前来,除了送书,更是受一位……共同的故人所托,带来一句口信。”
共同的故人?口信?
林薇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紧紧盯着叶清澜,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什么口信?”她问,声音压得很低。
叶清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吐出的字眼却如同惊雷在林薇耳边炸响:
“惊鸿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然,龙潜于渊,需有鳞甲护体。‘裁缝’问,旧日的尺码,可还合身?”
“裁缝”!
真的是他!父亲日记中提到的,那个掌握着“惊鸿”网络核心秘密的“裁缝”!叶清澜,竟然是他的人?或者说,她就是……“裁缝”本人?
巨大的震惊让林薇几乎失态,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的大脑疯狂运转,叶清澜是“裁缝”的可能性有多大?一个女中的国文老师,竟然是潜伏多年、掌握着庞大秘密情报网的关键人物?这太难以置信,却又在情理之中。最不起眼的身份,往往是最好的掩护。
“我不明白叶老师在说什么。”林薇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选择了最稳妥的回应。在无法完全确认对方身份和意图之前,她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知情。
叶清澜对于她的否认似乎并不意外,她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期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尺码合不合身,总要量过才知道。林小姐若改了主意,或者……沈先生想知道更多关于‘布料’和‘针脚’的事情,可以到霞飞路的‘兰心制衣店’找我。那里的老师傅,手艺是老派的,讲究。”
她说完,便优雅地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手袋和那顶宽檐帽。“书我放在这里了,林小姐闲暇时或许可以翻翻。告辞。”
她没有再多言,微微颔首,便在林薇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客厅。
林薇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叶清澜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边的茶几上,放着那几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所谓“孤本诗话”。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叶清澜身上淡淡的、如同檀香混合着书卷的气息。
“惊鸿岂是池中物……旧日的尺码,可还合身……”
“兰心制衣店……”
叶清澜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一个可能快速恢复“惊鸿”网络、极大增强沈惊鸿力量的机会。但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可能是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信任,还是不信任?
这是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
傍晚,沈惊鸿归来时,林薇第一时间将叶清澜到访的经过,以及那两句如同暗语般的口信,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沈惊鸿听完,沉默地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眼神晦暗不明地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兰心制衣店……我知道这个地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是法租界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背景很干净,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你相信她吗?”林薇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
“我相信证据,不相信人。”沈惊鸿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叶清澜的出现太过巧合。她如何找到这里?她口中的‘共同故人’是谁?‘裁缝’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的怀疑合情合理。在经历了“银狐”的背叛之后,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自己人”都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但她提到了‘尺码’,提到了‘鳞甲’,”林薇指出关键,“这些词汇,和你父亲日记里的隐喻,以及你之前跟我提过的网络架构,非常吻合。如果不是核心人员,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具体。”
“这正是最高明的钓鱼手法。”沈惊鸿冷笑一声,“用真实的细节获取初步信任,引你上钩。苏明翰,或者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从某些残存的档案或被捕人员的口供中,拼凑出部分关于‘惊鸿’网络的碎片信息。”
他的分析让林薇不寒而栗。如果这真是一个陷阱,那么对方对他们的了解,可能远超他们的想象。
“那我们……不去?”林薇问。
“去,当然要去。”沈惊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但不是我们去。我会派人,用最隐蔽的方式,去‘兰心制衣店’探探虚实。如果叶清澜真的是‘裁缝’,她应该能识别出我们特有的接触信号。如果她是鱼饵,我们也能及时脱身。”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快速写下一串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数字,然后将其折好,交给候在门外的阿忠,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忠领命,无声地退下。
沈惊鸿回到林薇身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别担心,薇薇。在确认绝对安全之前,我不会拿你和曦儿,还有我们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一点根基去冒险。”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林薇靠进他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纷乱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我只是觉得……如果叶清澜真的是‘裁缝’,我们错过这次机会,会不会太可惜?”她低声说。
“机会与风险并存。”沈惊鸿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深沉,“在这种时候,宁可错过,不可犯错。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他的谨慎,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教训。
等待是煎熬的。接下来的两天,沈惊鸿表面如常,但林薇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紧绷。他加派了洋楼内外的暗哨,所有进出人员的审查也更加严格。
林薇则将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曦儿,试图用孩子的纯真来驱散心头的阴霾。曦儿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变得格外乖巧,常常用那双酷似沈惊鸿的黑亮眼眸安静地望着她,仿佛在无声地给予安慰。
第三天下午,阿忠终于带回了消息。
他是在沈惊鸿的书房里汇报的,林薇也被允许在场。阿忠的脸色有些奇异,混合着兴奋与更多的困惑。
“先生,太太,接触过了。”阿忠压低声音,“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在制衣店留下了暗号。当天晚上,就收到了回信。”他递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胶卷。
沈惊鸿接过胶卷,走到书桌旁的灯下,拿出一个特制的放大镜,仔细查看了片刻。他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缓缓松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是什么?”林薇急切地问。
沈惊鸿将放大镜和胶卷递给她。林薇凑到灯下,透过放大镜,看到微型胶卷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名单和数字代码,而在最下方,有一行清晰的小字:
“鳞甲虽旧,尺码未改。然,针已老,线已陈,需新布重织。三日后,午时,外滩公园,长椅。”
落款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用针脚绣出的图案——一只引线穿针的手。
真的是“裁缝”!他不仅回应了,还给出了下一步接触的时间和地点!并且坦言网络老旧,需要“新布重织”!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疑虑同时涌上林薇心头。对方如此爽快地给出核心名单(至少是部分),又主动提出见面,这到底是坦诚,还是另一个更深的圈套?
沈惊鸿沉默地看着那微型胶卷,眼神变幻不定。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决绝的弧度。
“看来,我们不得不去会一会这位……‘老裁缝’了。”
信任的赌局,已经开盅。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押上所有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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