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想通，司马熹便不再犹豫，当即挥毫写就拜帖，遣人速送公孙弘府上。
帖上只书：“诚邀公孙大人今日申时，于清风楼一聚，品茗叙旧。”
不及两刻，下人便带来回帖。
展开一看，字迹清癯，笔锋间却透着三分赌气般的力道：
“老躯不适，步履维艰......，且与司马大人无旧可叙，恕难从命。”
指间拈着回帖，司马熹不怒反笑。
这老家伙，竟学起江婉一般，使起小性儿了！
不过，江婉那丫头是“不识轻重”，这老头是什么？实打实的记仇，还带着几分老小孩的执拗。
他凝神片刻，再度研墨提笔。
此番落笔，神色肃穆，字句之间尽褪虚礼直指要害：
“前番与公朝议之争，实属意气用事......，熹事后思之，深感草率，亦觉无趣，在此恳请公孙大人海涵。
如今时局陡转，若你我继续相争，不过是兄弟阋墙，徒令真正的对手坐收渔利。
望公孙大人以大局为重，暂搁旧怨，共御外敌。
——熹于清风楼静候大驾。”
此番拜帖送出，未及一炷香工夫，下人便疾步来报：“公孙大人已然应约。”
申时，清风楼雅间，茶雾氤氲。
司马熹不待茶沸，已挥手屏退左右。他亲手执壶，为公孙弘斟上一杯刚沸的泉水，声音平淡：
“公孙大人，镐邑那两名随从，先尾随于我，后密报君上，乃公之手笔吧？”
公孙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本以为司马熹对此事毫不知情，却没想到对方早已洞悉，却始终未曾发难。
啧啧，这么个年轻人，竟能有这般城府......
司马熹倒好茶水，将茶盏轻推至公孙弘面前，微微一笑：“若真要计较，何必隐忍至今？”
公孙弘接过茶盏，颔首以致谢意，却未吐只言。
司马熹眸光似刀，声如沉水，“你我所处之位，身后所倚之力，彼此心照不宣。先前密告之怨，我不计较发难，便知你我若是相争，必是两败俱伤；如今更是如此，眼下阴氏之所为，如同悬于你我头顶之利刃，危在旦夕。”
公孙弘垂眸拨弄茶盖，一声脆响如金石相击。
司马熹倾身向前，声音压低：“如今我明敌暗，若你我二人再计前嫌，各自为战，只怕皆成他人砧上鱼肉......”
公孙弘的眼光，开始变得闪烁不定......
“今日之约，”司马熹目光如炬，锁住了公孙弘眼中的游移不定，语气郑重道，“非为修好，实为求生！”
......
雅间内陷入死寂，唯有红泥小炉上，茶汤煮沸，咕嘟微响，窗外市井喧嚣，隐隐传来。
公孙弘垂眸，死死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一圈圈的打转......
良久，他终是从喉间溢出一声轻轻叹息，似默认，更似一场无声的盟誓，在茶香中悄然落定。
公孙弘终于抬眼，与司马熹递过来的目光完成对接。
“嗞啦”一声，连线成功！
盟约既成，接下来便是交换筹码的时刻。
司马熹轻轻吹着浮叶，率先开口，语气似在闲谈：
“前些时日，君上检阅浠水右军大营归来，曾随口向我提及，阴槐将军曾与他议过强军之策。然具体如何，君上语焉不详，熹，亦不便深问。”
他抬眼，看向公孙弘，“又闻君上回宫不久，在崇政殿密召阴行……，啧啧，阴行此人，昔年常走于燕国境内，为一商贾，如今却能得此殊遇，耐人寻味啊......”
公孙弘会意，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司马大人所言不虚！
数日前，君上确曾特谕户部，紧急挪拨一笔原定治理滹沱河工的款项，直接拨给了符弥，用途却未言明，只说是‘特殊要务’。
与此同时，工部也接到君上密令，派遣精干吏员前往浠水大营北麓，勘测地形，规划征用大片土地，据闻……是要兴建一座训马场。”
这二人信息一经拼接，轮廓已然显现。
亲燕派以强军为名，购置战马组建骑兵的计划，昭然若示。
司马熹慢慢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心中冷笑：
切，这又不像我和江婉的事儿，被子一拽，俩脸儿一盖，没人看得见。
这拨款征地、规划马场……如此甚广牵连，这能瞒得住谁？
真是欲盖弥彰，多此一举！
诚意业已验明，计划浮出水面。接下来，雅间之内，气氛陡然一变。
方才的凝重与试探，统统靠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危机感的肺腑感言。
两人就如何应对、如何探听确切消息、如何在朝堂上相互借力，迅速地交换着意见，
时而附耳密语，时而抚掌颔首，时而开怀大笑，竟然聊的异常投机热火朝天，颇觉相聚恨晚。
茶凉了再续，续了又凉，凉了再烧，烧干添水......，雅室快成了桑拿间。
不管！废柴火就废了，谁让哥俩儿聊得高兴呢？
直至暮色渐起，两人这才起身互相执礼，一同步出清风楼，比肩并肩。
清风楼前。
夕光照下，二人露出清晰笑脸。
司马熹一把推开了正欲上前的公孙府家奴，亲手搀着公孙弘的手臂，扶他登上马车，殷切之言：
“公孙大人请慢行，今日一叙，获益良多，改日必当登门，再请赐教！”
公孙车辕回头转身，老脸和煦笑容尽显：“司马大人莫谦，老朽随时恭候大驾。”
两人言笑晏晏，热络得仿佛多年至交，竟与昨日朝堂之景象，判若云泥......，
惹得檐下仆从家奴，一脸迷惑茫然。
恰在此时，户部少典陈合，正捧着一捆书简，刚转过街角，行至清风楼前。
偶然抬眼撞见这一幕，顿时，脚步骤僵，脸色突变，口中喃喃：“昨日殿上死敌，今朝车前密友？”
“啪”地一声，怀中书卷落地，惊起尘埃三尺.......
他张嘴瞪眼，目送着司马熹和公孙弘的车辆，启程离去，渐行渐远。
不行了！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泪崩如雨下......
书也不捡了，掉头往回走，边走边哭边埋怨：
“不带你俩这么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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