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寸寸爬上石桌，沈意腕上的麻绳结泛出浅褐光泽。她低头看着那两道死结，指尖轻轻摩挲过竹管表面细微的刻痕——昨夜裴砚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短横，像是记下某个只有他们知道的时刻。
“天亮了。”她说。
裴砚站在桂花树侧，解下肩头竹篓，将修枝剪搁在石台边缘。金属碰触青石的一声轻响，惊起檐角一只麻雀。他脱下外衫，露出靛青长衫，袖口银线绣着细密姜纹，是前日沈意在布庄亲手挑的花样。她换上素白棉麻嫁衣，月白底子上浮着银线茶芽，针脚细密如初春叶脉。发髻松挽，旧银簪斜插其间，未加珠翠。
陈婶提着篮子从院外进来，脚步轻快。篮里红糖粥还冒着热气，桂花糕叠得整整齐齐，最上一层撒了金桂碎。她没多问，只把篮子放在石桌旁，拍了拍围裙：“我五更就起了，怕你们顾不上吃。”
沈意接过帕子擦手，点头致谢。陈婶咧嘴一笑：“你们要的简单，我就照简单的来。真心话比礼数重，是不是？”
裴砚从书坊取来的茶匾已摆好，木面打磨光滑，墨字沉静有力：“一盏茶，一首诗，一句诺言，一生同行。”刻痕深浅均匀，是他昨夜灯下一刀一刀削出来的。手稿摊开在旁，扉页“往事如雾”四字被晨光映得微黄，纸页边缘略卷，像曾被反复摩挲。
风掠过院子，掀动一页纸。
阿斑跳上石台，蹲坐在手稿前，尾巴一圈圈缠住前爪。它盯着茶匾看了片刻，忽然“喵”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让陈婶怔了一下，随即眼眶发热：“这猫……跟通人性似的。”
裴砚生火，炭粒落入炉膛，噼啪作响。他取出陶壶，注入泉水，放入今晨新采的桂语茶。茶叶舒展时，叶脉渐渐显出纹路，宛如两只交叠的手掌，掌心相对，指节分明。水汽升腾，茶香漫开，带着一丝清甜暖意。
沈意执杯立于树下，瓷面温润。她望着裴砚的眼睛，先开口：“我以此茶，许你今后寒夜有暖，孤寂有声。”
裴砚举杯回应，声音平稳而清晰：“我以此盏，还你半生漂泊，余岁安宁。”
两人同时饮尽。杯底残叶缓缓沉淀，拼成“知”与“砚”二字，彼此依偎，如同根系相连的双株茶树。
陈婶抹了把眼角，从篮底掏出一方红布，小心翼翼盖在茶匾上：“成了，成了。这日子往后，只会有光。”
阳光移至石桌中央，正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沈意另一只手抚过手稿封面，纸页无风自动，翻至空白页。一行小字悄然浮现：终章·始。
阿斑站起身，前爪轻踩那行字迹，又回头望向他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它跃下石台，蜷进茶匣角落，闭眼安睡，仿佛大梦初醒，又入安稳长眠。
陈婶提起空篮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身看着那对璧人。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掩上门。
院中只剩茶香浮动，和那方红布覆着的茶匾。
沈意仰头望向桂花枝，叶片间隙漏下的光点洒在她脸上，像无数细碎星子。裴砚的手始终未松开她的手，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入血脉。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干枯的桂花，夹在手稿最后一页。纸张微微吸住了花瓣，像留住一段不肯散去的气息。
裴砚俯身拾起昨夜遗留的麻绳结，绕在手指上打了个新扣，然后放进胸口内袋，贴着心跳的位置。
风穿过院子，吹动茶匾一角，红布滑落半寸，露出“一生同行”四个字。
阿斑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又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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