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靠上小渔村破破烂烂的木栈桥时,天已经黑透了。
渔村不大,几十间歪歪扭扭的茅草屋、石头屋挤在海湾里。
老渔夫叫陈三,村里人都喊他陈老倌。
他没吱声,利索地把船拴好。
一把将裹在臭烘烘麻布里小人儿夹在胳肢窝下,踩着烂泥路,钻进了一间靠海边、低矮的石头屋子。
屋内的灶膛,还有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火炭,勉强映出个大概。
陈老倌把小人儿往墙角一张铺着干草、硬邦邦的破木板床上轻轻一撂。
“挺着点,娃儿。”他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带着累透了的劲儿。
随即,他走到灶膛,往里塞了几根柴火,橘红的火苗窜起来。
屋里总算有了点亮光,火光一跳一跳。
陈老倌在屋里,窸窸窣窣地一阵翻腾,不一会儿,他就端一碗热气的姜汤。
“喝。” 就一个字,陈老倌把碗塞进小人儿冻僵的手里。
他捧着碗,热气熏着脸,小口小口地啜着那滚烫辛辣的姜汤,一股热流顺着喉咙下去,又痛又麻,找回点活气儿。
“谢…谢谢阿爷,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还是哑得像破锣,总算能说囫囵话了。
“我…我叫阿水。” 这名字够土,海边一抓一把。
“爹娘…是跑船的商人…带我去…去探亲…”这个符合老渔民看自己身上这件衣裳时,异样的眼神。
他喘了口气,身体配合地抖起来,像是被可怕的回忆攫住了。
“海上…起大风了!浪…浪比山还高!船…船撞上黑礁了!咔嚓…就碎了!全碎了!”
“爹!娘!我抓不住!水…水好冷!好多人…都掉下去了…呜哇……”
他捂着脸,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是真伤心。
为这身体原主,也为自己这操蛋的穿越。
火光在陈老倌脸上跳跃,明暗不定,看着哭得打嗝的孩童。
听着商人、探亲海难的说辞,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皱纹的沟壑好像更深了些。
陈老倌没接话,沉默地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焰噼啪作响,爆了个火星子。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孩童的哭声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陈老倌才长长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安慰了一句:“海龙王收人,不讲理。”
说完,他把目光投向了屋外那片无边无际、发出低沉怒吼的漆黑大海。
他滚动喉咙,话外有话:“今天…老倌在救起你的那片海上。”
“看见光了…好大的火光…在天边烧…红得…像血泼了一样。”
灶膛里的火安静地烧着,映着老人绷紧的侧脸。
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呼吸。
他的心怦怦直跳,这老头不对劲!
下意识地,手指悄悄攥紧了胸口,里面有块硬邦邦的石头——蜷缩在麻布时发现。
“阿爷,您如何称呼?且此地是何处?”他用微弱的语气,试探性问起老渔民。
陈老倌听到那句低声问话,收敛情绪,脱口道:“娃儿,这是陈家村…老倌唤作陈三,你就随村里人喊我——陈老倌。”
随即,他收回目光,瞧了一眼破木板床上的小身影。
“娃儿,天色不早了。先好好休息,有啥事明日再说。”
话音落下,坐在灶膛边的陈老倌,维持一丝炭火温度,起身往一间帘子挡住的屋子走去。
见老渔夫离去,他紧绷的肩膀塌了下来。
伸手摸到胸口的石头,手感光润、掏出一看——是一枚玉制的印章。
借着灶膛处微末炭火的光亮,翻转一面,一个红底字迹映入眼帘——上面是日,下面是丙。
“日丙,念什么?”嘴角嘀咕一句,可头脑昏沉,容不得他多想,一股疲惫袭来。
他只好先将印章收回,合上眼皮后昏沉入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和粗暴的喝骂声,将他惊醒。
睁开眼,身上盖着那件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破旧麻衣。
忽然,他发觉额头的伤口,被人简单的包扎,用的是一块洗得发白旧布条。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方印章还在。
贴着皮肉,冰凉一片。
门外的动静,让好奇的他支楞起身子,挪到门板处。
透过缝隙,偷偷往外看。
泥泞的村道上,几个穿着脏兮兮皮甲、腰挎弯刀的士兵正骂骂咧咧地围着一个鱼篓。
一个瘦小的渔家汉子佝偻着背,脸上带着讨好的、比哭还难看的笑,正费力地解释着什么。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空瓦罐,压抑地哭着,肩膀一耸一耸。
“妈的!这点臭鱼烂虾,就想抵了今儿的海敬?当老子是叫花子?!”
为首的士兵三角眼一瞪,一脚踹翻了地上的鱼篓。
几条刚上岸还活蹦乱跳的海鱼滚落在泥水里,沾满了污泥。
那渔家汉子心疼得脸都抽了,却不敢去捡。
“军爷…军爷息怒…实在是…实在是风浪大,没…没打到多少…” 汉子声音发颤。
“风浪大?老子看你是骨头痒了!” 另一个士兵狞笑着,手里的刀鞘狠狠抽在汉子背上,啪起一声脆响。
汉子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沾了一身泥污。
地上的老妇哭嚎出声:“别打我儿啊!军爷!我们交…我们交!家里…家里还有点米……”
“滚开!老不死的!” 士兵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老妇伸过来的手。
瓦罐哐当一声,摔在石头上,碎了。
里面仅剩的一点糙米混着泥水流了一地,老妇绝望地看着地上的米粒,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洞的呜咽。
他小心的趴在门缝后,目睹了一切……忍不住手指死死抠在粗糙的门板。
心乱如麻!!这个世道,不太平!
就在这时,身后的草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陈老倌不知何时,沉默地坐在灶膛边的阴影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
只有他那双眼睛,在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里,亮得惊人。
屋外,老妇压抑的呜咽和士兵嚣张的斥骂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
靠在门板偷窥的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自己的动作,都在老渔民悄无声息的注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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