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汉领着一众风尘仆仆的山民踏进木屋。
刚一进门,众人目光便被屋内端坐的两位生面孔牢牢攫住。
一位面容的清秀后生,与一位身材高大、且气度斐然的中年文士。
那二人衣着虽不算华贵,却干净体面,气质迥异于他们这些在山野里打滚的粗人。
几位山民脸上原本因赴宴而挤出的几分笑容瞬间收敛。
他们脚步微顿,眼神飞快地在同伴间无声地交流了一瞬,浑浊的眼眸深处,警惕如同初春的草芽,悄然滋生。
赵昺与文天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
孙老汉见状,连忙抢前几步,搓着手,喉咙里发出“呃”了一声,显然是想高声解释一番,打破这尴尬的静默。
“诸位壮士!”文天祥却已先一步开口,抬手虚按,止住了孙老汉的话头,“今日之会,本是文某托请孙老汉盛情相邀。诸位辛苦而至,不妨先请入座,容文某稍后再为诸位释疑解惑。”
一众山民见这中年文士举止从容,谈吐文雅,气度不凡,心中那点怯意更浓了几分。
他们互相看了看,这才拘谨地挪到桌旁,挨着条凳边沿小心翼翼地坐下,腰背绷得笔直,粗糙的手掌在膝盖上无措地蹭着。
孙老汉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开始介绍:“文先生,公子,这位是赵大哥,山那边沟里的…这位是钱老汉,常在老鹰崖采药…”
他指着几位面相憨厚朴实的汉子。
介绍到最后一位时,他的语气明显顿了一下,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与谨慎:“这位…是俺们太行山里手艺顶顶精湛的孙匠户,孙把头。”
那位被点到的孙匠户,身形精瘦,指关节粗大,显然是常年打铁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局促,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锐利的在赵昺和文天祥脸上扫过。
他端起面前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浑浊的山泉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放下碗时,碗底与桌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孙老汉。”孙匠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在火炉劳作的沙哑,开门见山道:“想必就是这二位贵人助你夺回了山寨?俺们这些山野粗人,平日里刨食都费劲,不知今日这般阵仗,特意请俺们来此,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赵昺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桌上众人。
那几位庄稼汉出身的山民,只是愈发显得手脚不知往哪放,眼神里虽有警惕,却并无敌意,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的茫然和拘谨。
而这位最后开口的孙匠户,这番话显然不只是替他自己问的,更是替所有心存疑虑的山民在探底。
他语气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诘问和不耐,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他对太行山外来的人,尤其是带着贵人气质的,天然地抱有强烈的不信任与排斥。
赵昺亦如对方一般,不疾不徐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粗陶碗,浅浅啜饮了一口微凉的山泉。
他沉默缄言,只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文天祥,将这应对之局,稳稳地交托给这位老成谋国的丞相。
“孙把头,诸位壮士,莫要多心!”文天祥朗声一笑,稍稍驱散了屋内的凝滞。
他捋了捋颌下清须,从容起身,也端起了自己面前那只豁口的粗碗,姿态磊落大方。
“文某方才所言,托请孙老汉一事,是真是假皆有。真者,诚如孙老汉与诸位心中所想、口中所言一般!”
他声音陡然清越,目光炯炯地扫过众人。
“尔今太行山麓,漠北溃逃的豺狼之辈,行那鸠占鹊巢的卑劣勾当!诸位乡亲避入深山,本就是为了挣脱那蒙元爪牙的苛政重税,求得一线生机。岂料躲入这山野,竟还要受这些丧家之犬的欺凌盘剥,岂有此理!”
他环视一圈,语气沉痛中带着铿锵:“文某虽不才,见此情状,亦觉义愤填膺!这才委托孙老汉,联络山中同受其苦的诸位壮士。”
“所为者何?不过是希冀大家能摒弃门户之见,同气连枝,协力同心!在这乱世之中,抱团取暖,共御外侮,护得尔等这一方栖身之地,不再受那些恶徒侵扰!”
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指山民们心中最深的痛楚和最朴素的愿望。
那四五位老实巴交的山民听得频频点头,脸上显出激动之色,低低地交头接耳起来,搓着皲裂的手指,显然对文天祥的提议大为认同。
只是碍于孙匠户的威势和眼前这陌生贵人的气场,一时还不敢大声附和。
孙匠户嘴角却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那笑容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豁口的碗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打断了那点微弱的赞同声。
“文先生。”他语带讥诮,目光如锥,直刺文天祥。
“听你这腔调,见识,想必是从南边那富庶之地避祸过来的吧?”
“俺们山野粗人,听不懂太多弯弯绕。你刚才说‘是真是假皆有’,那‘假’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俺倒想听听,你不妨也说道说道!”
“南边”二字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
刚才还因为抱团御敌而略显兴奋的山民们,脸上的激动瞬间冻结,眼神中的认同也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霾。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赵昺提起粗陶水壶,向碗中倾倒山泉时,那清冽的水流声。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哈哈哈哈哈!”
文天祥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那笑声坦荡豪迈,仿佛要冲散这因“南边”二字而陡然升起的无形高墙。
他放下碗,双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诸位乡亲,切勿多虑!文某所指‘假’者,并非其事本身有假,而是…”
他语气稍微停顿,目光坦然迎向孙匠户锐利的审视,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在木屋中回荡:“此事并非孙老汉起意牵头,实乃文某出于此心此念,自行其事!”
“本意借孙老汉之名,相邀诸位壮士共聚一堂,共商大计罢了!此乃假托之名,非假托之事!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哦?”孙匠户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文先生这番‘天地可鉴’、‘同气连枝’的文绉绉话头,在江南那温柔富贵乡里说道说道也就罢了。此地……”
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
“俺们不过是一群为了活命,不得不落草钻山的野人、匪徒!耳朵根子粗,心早已如山林石头一般,您这些个漂亮话,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也落不进俺们这糙石头心上!”
他的话音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文天祥精心铺陈的“大义”之上。
一直端坐观望的赵昺闻言,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孙匠户这辛辣的嘲讽只是拂过山岗的微风。
然而,就在这刹那的寂静里,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转向了身旁的文天祥。
几乎在同一瞬间,文天祥那沉稳的视线也迎了上来。
两道目光在弥漫着猜忌与烟尘的空气里无声交汇,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对视中,一种了然于胸的默契已然达成。
孙匠户的反应,山民们那几乎写在脸上的疏离与隔阂,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也恰恰印证了刚才那场关于“南北心墙”的沉重剖析。
那几位庄稼汉出身的山民,虽然不敢像孙匠户这般直接顶撞。
但眼神里的那点微弱的认同之光,在孙匠户这番“糙石头心”的论调下,明显黯淡、飘忽起来。
他们或低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垢的鞋尖,或不安地挪动屁股下的条凳,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显然孙匠户那番话头,才更贴合他们这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野人”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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