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僰王山的村寨内,在赵昺无从察觉的角落,一幕幕关乎川南僰人“人心向背”的微妙戏剧正在上演。
那些回到父辈身边的僰人子侄,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火塘边,木屋里,一些年轻人甚至与久别重逢的阿爹、阿伯争执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父辈要求他们,待明日寿宴一结束,便随自己返回各自的寨子。
“我不回去!”有热血方刚的年轻僰人梗着脖子,声音里带着不满,“这里挺好,有热乎饭吃,更有意思!”
这番“忤逆”之言,引得父辈惊怒交加。
然而,他们无法理解的是,这种变化的种子,早已在那些风雪交加的日子里,由长宁军老卒们以身作则,悄然种下。
在过去那段时日里,这些老卒对待他们,没有苛责与辱骂,有的只是一种沉默而坚定的表率。
无论是日常劳务,还是那枯燥难熬的站桩训练,老卒们永远站在最前面。
风雪肆虐多久,他们就纹丝不动地陪着他们挺立多久。
短暂的休息间隙,他们会默不作声地走过来,粗糙的手掌检查着所有降卒被冻得青紫的皮肤,动作干练地帮他们处理冻伤。
长宁老卒,嘴上从无多余的关切,行动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实在。
劳作之时,这些老兵也从不袖手旁观。
肩扛最沉的木头,肩抬最重的巨石,汗水与热气一同从他们覆着霜花的铁甲下蒸腾而出……这一切,都被年轻的僰人们看在眼里。
那种不同于元军欺压、也不同于族内松散管理的作风,如同一股无声的暖流,潜移默化地浸润着他们的思想。
如今,回到熟悉的亲人身边,听到的却是要回到过去那种或许饱受盘剥、亦或是苟安一隅的生活,强烈的对比让他们心中涌起不甘。
后山那份虽艰苦却平等、虽严厉却公正的日子,以及那些沉默刚毅的身影,已然在他们年轻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面对寨中各处不时传来的喧闹与争执声,隐约飘进竹楼,让老寨主阿罗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有些事,关乎族人情谊和家里长短,确实由他这位僰族老人出面,比那位威严的少年天子更为妥当。
他唤来长子阿二,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那些在自家子侄面前碰了软钉子的头人们,便带着满腹的牢骚与疑虑,陆陆续续聚集到这间宽敞的竹楼内。
众人席地而坐,气氛一时沉闷。
最终还是与阿罗交情最深厚的僰人头人波石打破了沉寂。
他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转向阿罗,开门见山:“阿罗大哥,我家那小子既然自己愿意留在这边,我也不强求他跟着回去。只望老大哥你……往后多照看他几分。”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了反对的声音。
“留在这儿干什么?”
一位面色焦躁的头人,提高嗓门,出言驳斥。
“难道真让咱们的娃儿,跟着那位……那位亡国的天子,去跟蒙古鞑子拼命吗?”
“到时候死了,让老子给他收尸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吗?”
另一人顺着接话,语气满是怀疑。
“图什么?就图山后面那座凌霄城?”
“汉人自己被围在那里多少年了?自身都难保!”
“阿罗老哥,我不是不念旧情,但我不能眼睁睁看我家的独苗跟着去送死!”
随后,狭窄的竹楼内,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迅速蔓延。
原本还算克制的头人们,因意见相左,情绪愈发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
老寨主阿罗只是默默抽着旱烟,浑浊眼眸扫过众人争论不休、面红耳赤的面孔,任由他们,并未出言制止。
直到波石猛地大吼一声:“都别吵了!听听阿罗大哥怎么说!他把咱们叫到这儿,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点燃了一些积压的不满。
一位方才闹得最欢的头人冷笑一声,语带讽刺地直视躺椅上的阿罗。
“道理?我看阿罗老哥早就和那位汉人官家穿同一条裤子了!”
“他这摆的什么寿宴,我看就是汉人说书里讲的‘鸿门宴’!”
“阿罗老哥,你说是与不是?你想害死我们所有僰人不成!”
他的声音激昂,几乎是吼了出来。
“一旦让蒙古鞑子知道我们私下接触这位亡国汉人天子,你可想清楚了,咱们川南这大大小小的僰寨,有几个能活下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触及了最深的恐惧与根本的利益对立。
烟锅里的火光微微闪烁,映照着阿罗脸上深刻的皱纹。
他终于抬起眼皮,缓缓开了口,第一句话就砸向了刚才闹得最凶的那人。
“怕鞑子知道?哼,你以为……鞑子今天不知道,以后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油灯的光晕在阿罗布满沟壑的脸上跳动,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在凝滞的空气中盘旋。
“人家汉人天子,是跨过千山万水,来夺回祖宗基业的。”
“是要从蒙古鞑子的马蹄下,来把巴蜀这块他们原来的土地,从鞑子手里抢回来的。”
“你当人家还怕自己在蜀地被蒙古鞑子给发现,人家来就是跟蒙古鞑子拼刀子的……不是来吃我阿罗这老头子宴席的!?”
“到时候蒙汉两边战火重燃,你们真当烧不到苟在山林求生的僰人?蒙古鞑子会放过我们村寨里的汉子。”
他抬起手中的烟杆,虚指屋内的东南方。
“人家守着东南的日子不好么?那富甲天下的刺桐港,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若只为偏安,何苦要一头扎进这块早被蒙古鞑子祸害得不成模样的穷山恶水?!”
这话像一盆冷水,泼得众人哑口无言,连刚才闹得最凶的那位也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老寨主阿罗却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他猛地前倾身体,枯瘦的手掌拍在身前的矮几上。
“你们睁开眼看看,人家是来拼命的。”
“后山那座凌霄城,那群用骨头硬扛了蒙古人几十年的汉子,他们的名头,也是你们能放在嘴边轻贱的?!”
老寨主阿罗混浊的老眼像一把柴刀,刮过每一张惶惑的脸。
“这话,今日在这竹楼里,算是一家子的糊涂账!若有一字飘到那位少年官家的耳中?”
“你们信不信,他麾下的刀,未饮鞑虏之血前,倒不介意先借几颗糊涂的人头祭旗。”
这句话比寒夜的凛冬,更让屋内的众人,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真当他送还你们的骨肉,是菩萨心肠?”
“去问问山林里的风,它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夜万余探马赤军的血,是怎么把雪地染成赤红的!”
老寨主阿罗裹挟着血腥气的告诫,如腊月寒风一般冻僵了所有人的肝胆。
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冷汗已浸湿了后襟。
阿罗看着这群被吓住的同族,失望与痛心交织,他沉重地靠回椅背,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瞧瞧你们那点算计……他若真如蒙古鞑子一般,扣住你们的子侄为质,派兵威逼寨门,你们除了跪地乞怜,又能如何?”
“是真觉得人家手里无兵可用,还是认定他……没有那份雷霆手段?!”
越说越是激动,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铜烟锅,朝着火塘边缘狠狠一磕。
“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脖颈上青筋凸起。
“下午人家的话,你们是没听进心里去啊!”
“人家是用一座城,一座用汉人脊梁骨撑了几十年的英雄城,来换我们僰人一个并肩的机会!”
老寨主阿罗环视众人,眼神灼灼,仿佛要烧穿他们心中的怯懦。
“你们知不知道,人家今日让出凌霄城的举动……”
“日后,要被天下那些读书的汉人听着,那些唾沫都能淹了他的名号。”
“这分量……这代价……你们掂量不清吗?!”
这一声饱含血泪的诘问,让竹楼内死寂一片。
连屋外把风的阿大与阿二,这两个僰人汉子,也悄然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过眼眶。
阿罗喘息着坐下,胸膛剧烈起伏,方才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语几乎耗尽了他这老迈身躯的气力。
突然,头人波石猛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他身材壮硕,动作间带着山豹般的矫健。
他几步跨到阿罗面前,声音洪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阿罗老哥,我这条命,当年在深山老林里,是你从猎豹爪牙下硬生生抢回来的。”
“我波石活这么大没什么大本事,但恩情是什么玩样,到死都不敢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你既然认准了,要跟着这位大宋官家干,我波石,跟定你了。我的寨子,我的族人,绝无二话。”
说罢,他转向方才闹得最凶的头人,眼神变得狠厉,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黑郎,你听好了,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
“往后若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亡国’这两个字,辱及官家……别怪我波石不顾同族情分,跟你白刃见红,不死不休。”
波石犹自觉得这话不够,粗壮的手臂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那片被夜色笼罩、但所有人都知道方向的山峦。
“你瞪大眼睛看清楚,那座城!凌霄城!它还在那儿立着!”
“蒙古鞑子打下来了吗?!亡什么亡?!”
“闽地那块的刺桐城,是不是被人家打下来了?!”
声音越来越高,他好似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
“老子可听那些镇上集市里做买卖的人讲,人家官家一打下刺桐那样的富庶之地,转头就为了救援在漳州路断后、被困山林的几千畲家兄弟。”
“亲自带着兵,硬撼数万蒙古鞑子,不但宰了那蒙古什么宗亲大帅,更把鞑子那让人闻风丧胆的怯薛军给宰个干净。”
“这是什么?这不是胆量!这是义气!是担当!”
波石粗糙脸庞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黑郎脸上,语气笃定。
“这样的天子,这样的官家。”
“日后若我们僰人遭了难,他会袖手旁观?老子第一个不信!”
他的这番带着血性和过往恩义的表态,极具感染力。
有了他带头,原本就意动、或因阿罗之言而羞愧的头人们,纷纷出声附和。
“波石兄弟说得在理!”
“阿罗大哥,我们寨子也愿意!”
“干了!总好过被鞑子一点点啃光!”
竹楼内,一时群情激昂。
黑郎孤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他看着屋内,除了身边一两个相熟的头人,大部分头人显然已被说服。
各位头人眼神中的坚定,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猛地,他抬起厚重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让喧闹为之一静。
黑郎的脸颊一下红肿,却不管不顾,对着阿罗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
“是我黑郎猪油蒙了心,说了混账话!对不住了,阿罗老哥!”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波石和其他头人,声音沉郁却不再犹豫。
“咱们僰人,既然要干……那就一起干!是死是活,鸟朝上!”
这一刻,松散的人心,终于在恩威、情理与血性的交织中,被强行扭成了一股绳。
老寨主阿罗看着眼前这一幕,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喜欢弱宋铁血郎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弱宋铁血郎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