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城通往重庆府的路径,自高寒山脊蜿蜒而下,沿途积雪渐消,显露出泥泞的本色。
巴山夜雨,日间亦不休,连绵雨丝将狭窄山道浸得泥泞不堪,人马行走其上,步履维艰。
大军疾行二十余日,将士甲胄尽染泥浆,眉宇间难掩疲惫。
营中空地上,数堆篝火在细雨中明灭不定,却依旧顽强地散发着稀薄暖意。
赵昺正蹲在最大那堆营火旁,专注地看着架上锅釜——几块肉食在沸水中漂浮。
待水声鼎沸,他信手撒入一把花椒、几片生姜,辛辣香气,冲破雨幕。
这才满意地拍去掌间尘灰,坦然坐在铺着兽皮的泥地上,开口道:
“巴蜀之地,雨润青峰,土养万民。”
“昔年沃野千里,饥馑不闻,天府之称名副其实。”
赵昺边说,边拾起根枯枝拨弄火堆,火星噼啪溅起。
“昔年大汉高祖据此龙兴,诸葛武侯借势三分天下,安史乱时……此地更成大唐最后的繁华。”
“乃至大宋,蜀地税赋犹占天下三成。”
言至此处,他将手中枯枝掷入火中,声音沉了下来:
“可惜忽必烈徒具雄才,不修仁政。”
“既得蜀地,不知迁徙汉民充实田亩,抚平战火疮痍。”
“朕说他学汉家治术只得皮毛,李将军以为如何?”
闻者李庭芝,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
赵昺的这番话,字字如凿,令他想起蜀地那些被焚毁的粮仓、荒芜的梯田。
他望着对方沾满泥点的袍角,终是长叹:“官家洞见,末将...无言以对。”
思及此行目的,李庭芝神色凝重,将话语引向正事。
“官家,按大军行程,后日即抵重庆。”
“若让末将假借僰王山镇溃败之名,或可骗过立智理威,直取嘉定。”
“然,重庆守将速哥...…”
他顿了顿,“此人乃出身谍探,多疑成性,必会飞马嘉定求证。届时末将纵能入城,麾下将士也必被安置在外围关隘。”
话到此处,李庭芝轻饮热茶,不再多言,他清楚赵昺该是明白自己要问的是何事。
此前,他一直认为赵官家兴兵蜀地的第一步该是直取嘉定城……
毕竟自己是持着那位年轻平章政事的均令行事,找个溃败理由、率残部而返,理所应当。
可若说要自己率军入重庆,在速哥未得行省均令之前,简直毫无可能。
乃至初次听到赵昺要挥兵重庆府的决定,一度他都以为这位赵官家莫是疯了不成?
大军一无舟楫横渡江面,二无攻城重器,单凭万余大军,夺城一事犹如“痴人说梦”。
赵昺闻言,只是起身盛了碗肉汤递去。
白汽氤氲中,他忽然问道:“将军当年参与攻渝,应当记得两江环抱、山城陡峻之势?巷道如蛛网,石阶接云霄,强攻无异送死。\"
见李庭芝颔首,他轻吹汤碗继续道:“我军无重械,乏粮草,不能久战。所幸...…”
他的指尖轻叩碗沿,“此城临江多雾,正是天赐良机。”
李庭芝瞳孔微缩,霎时明悟。
热汤入喉,仿佛也饮下了漫天雾霭。
若能借浓雾掩护,以自己宣慰使之威震慑城门守军……或许真能在速哥反应过来前,将这座长江咽喉纳入掌中。
赵昺见状,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与沙场宿将对弈便是这般好处,有些话不必说尽,一点即透。他并非轻视速哥,此人确有其过人之处。
少年从军,就胆大潜行于金国腹地,搜集军情,为蒙古铁骑踏破金国山河立下汗马功劳。
更在当年元军五路水师齐攻重庆时,独其一部破浪前行,在宋将张珏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上撕开裂口,为最终攻克这座雄城奠定胜局。
若无这等本事,忽必烈岂会将蜀地水师权柄尽付其手?
然则,蒙古人终究难脱草原习性,报复心切。
平定蜀地后,竟将大宋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山城防御体系大肆捣毁,只留重庆一座孤城悬于江畔。
此举看似永绝后患,实则自毁长城。
致使长江上游门户洞开,这才让他今日能率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赵昺指尖轻叩膝头,眸光渐锐,“如今重庆虽称雄城,却如失群孤雁。我军既至,当效庖丁解牛之术。”
随即,他望向雨中朦胧的远山轮廓,言语间已勾勒出破城方略。
“雾起之时,便是天时在我。”
“李将军率精兵直取城门,不必恋战,直扑速哥的官署,务求在元军反应过来前,拿下此人。”
李庭芝闻言,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沉吟道:“此计自是可行,不过城中速哥麾下尚有本部五千精锐,皆是骁勇善战之辈。”
“末将麾下这两千儿郎虽能与之周旋,但若要全歼......”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尽在一声叹息中。
赵昺随手拨弄着火堆,几粒火星溅入雨幕,清晰言道:
“将军所言不虚,朕岂不知重庆守军的虚实?除却速哥那五千蒙古精锐,另有北地汉卒六千余人,个个都是经历过南征北战的悍卒。”
他拾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轻轻勾勒、横竖几笔,比划出作战方略。
“正因如此,此战更需行险。”
“将军部众皆着元军衣甲,只要掌控城门,大军便可堂而皇之地进城,不至于引起城内百姓惊慌。”
“待擒获速哥,取其兵符,便可直扑其麾下本族骑兵大营,谎称城外剿匪,调其半数出城。”
“西南夷军的僰族儿郎便可在城外山道设伏,借助其山林搏杀的优势,一举击溃这股蒙古骑兵。”
帐外雨声渐密,赵昺又在泥地上添上一笔。
“城内巷道狭窄、地势高亢,速哥麾下骑兵难以展开阵型。”
“届时再假借维稳城中秩序之名,将其剩余半数骑兵分散调往城内各处...…”
“到时,将军的麾下儿郎,便可趁机倒戈一击。”
“同时,亦可假借速哥令牌,直取漕运码头,命其水师在陆地集结。”
“长宁军擅长陆战,正好一鼓作气拿下这些擅水战而不习陆战的水师兵马。”
李庭芝越听,眼眸越是清亮。
赵昺所言,步步为营,将速哥麾下兵马算计得滴水不漏,更将西南夷军、长宁军与他麾下大军的作战优势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官家此计,着实精彩......若按此部署,倒是能迅速平定重庆府。”
“长宁军善于突袭猎杀,与速哥麾下水师在陆地交战,兵力相当,自然可以取胜。”
“西南夷军若能在山林设伏,借助这泥泞天气让骑兵难行,定可一击而溃。”
“至于末将麾下儿郎,借协防之命反戈一击,若是再不能取胜,那便是末将治军无能了。”
赵昺将手中沾满泥土的树枝扔进火堆,语气诚恳,透着几分谦逊。
“将军,过谦了……久闻你驻军章广寨的儿郎,在蜀地前后七年每战辄胜,拿下速哥本部兵马自当无忧。”
言罢,他补了一句,“此战若能告捷,全赖将军。朕在城外,拭目以待……”
李庭芝闻言,自然明白言外之意。
此战若他一进城就反复,只怕这位赵官家就危矣!但一想到对方将万余西南夷军置于城外山道伏击,便明白人家也做了两手准备。
征战沙场数十载,见过无数名将,却从未遇过如此少年,不过弱冠之年,竟将兵家诡道与人心揣摩得如此透彻。
思及此处,他正色道:“官家尽管放心,李某虽不才,但到了这个年纪,早已不是反复横跳之辈。此战定当助官家拿下重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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