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的渔村多依海而建，我老家沙埕港就是这样，几十户人家的石头房沿着海岸线排开，房檐下挂着的渔网常年带着海腥味，风一吹就哗啦响。村里人世世代代靠打渔为生，码头边的妈祖庙虽小，却香火不断，尤其是渔汛前，家家户户都会去烧炷香，求妈祖娘娘保佑出海平安。我记事起就跟着奶奶去庙里，她总说妈祖娘娘看得见海里的风浪，也护着岸上的人，那时候我只当是老人的念想，直到二十岁那年夏天，才真真切切撞见了不敢信的事。
那年我刚从外地打工回来，想着帮家里多干点活。七月正是台风季，海上的风一天比一天烈，可我爸性子犟，说再不出海，家里的渔网都要锈了，非要拉着同村的阿贵叔一起去近海捞鱿鱼。出发前一天，奶奶拉着我爸的手往妈祖庙走，往功德箱里塞了张崭新的五十块，又点了三炷香，对着妈祖像磕头时，额头都磕出了红印。“娘娘保佑，早点回来，别贪多，见了黑潮就往回走。”奶奶的声音发颤，我爸嗯嗯应着，却没往心里去——他打了二十年渔，什么样的海况没见过，总觉得奶奶的担心是多余的。
出发那天是农历十六，月亮圆得像银盘，照在海面上泛着冷光。我爸和阿贵叔推着小渔船往海里走，我站在码头上帮忙递东西，风里带着咸涩的潮气，吹得我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在家看好你奶奶，我们明早准回来。”我爸说着，跳上渔船，发动机“突突”响起来，船尾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银子，慢慢往深海飘去，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融进了海和天的黑夜里。
那天晚上，奶奶几乎没合眼，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我陪着她到后半夜，困得头都耷拉下来，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家的木板被风吹倒了。我起身去关窗，刚走到窗边，就看见码头的方向有一点光——不是渔船的柴油灯，也不是村里的路灯，那光淡淡的，是暖黄色，悬在海面上，一动不动。
“奶奶，你看那是什么？”我喊了一声，奶奶赶紧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脸色煞白，抓住我的手：“是妈祖灯！是娘娘显灵了！你爸他们肯定出事了！”我愣了愣，妈祖灯的说法我从小听过不少，村里老人说，每当海上有渔民遇险，妈祖娘娘就会点一盏灯悬在海面，指引方向，可我从来没见过。那时候我还半信半疑，直到天快亮时，村里的广播响了，说夜里有台风突袭，近海浪高五米，让所有出海的渔船赶紧返航，可我爸的船，始终没消息。
天亮后，村里的男人都拿着救生圈和绳子往码头跑，我和奶奶也跟在后面，海水已经涨潮，拍打着码头的石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我望着空荡荡的海面，心里越来越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看！那边有个东西！”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个红色的东西，是我爸船上的救生衣。
村里的机动船很快开了过去，把救生衣捞了上来，上面还缠着几根海草，却没看见人。奶奶瘫坐在石阶上，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嘴里不停念叨着：“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就在这时，有人指着昨天夜里那盏灯的方向喊：“你们看！那灯还在！”我抬头一看，暖黄色的光还悬在海面上，比天亮时更亮了些，像是在往某个方向移动。
“跟着灯走！说不定人在那边！”村支书喊了一声，机动船立刻发动，朝着灯光的方向开去。我站在码头上，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机动船越来越远，慢慢靠近那盏灯，突然，机动船停了下来，有人从船上跳下去，像是在拉什么东西。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机动船开了回来，船尾拖着我爸的小渔船，我爸和阿贵叔躺在船上，脸色苍白，却还活着。
后来我爸醒了，说那天夜里他们刚撒下渔网，就遇见了台风，海浪把船掀得差点翻过来，发动机也坏了，船在海里漂着，他们只能抱着船舷，眼看就要被海水吞没。就在他们快绝望的时候，海面上突然亮起一盏灯，暖黄色的，不晃眼，就悬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当时就觉得是妈祖娘娘在帮我们，”我爸说，“我们就跟着那盏灯划，划了大概三个钟头，就看见村里的机动船了。”
更奇怪的是，我爸的船被台风刮到了离村子二十多里的外海，平时那个方向全是暗礁，可他的船却一点没碰到，船底连道划痕都没有。村里的老人说，是妈祖娘娘用灯引着船绕开了暗礁，不然他们俩早就没了。从那以后，村里的妈祖庙香火更旺了，每次有人出海前，都会特意去庙里拜一拜，求一盏“平安灯”——其实就是个小小的红灯笼，可大家都觉得，那是妈祖娘娘的念想。
我后来又见过一次妈祖灯，是在三年后的一个夜里，也是台风季，村里有个小孩在码头边玩，不小心掉进了海里。当时天已经黑了，海水又冷又急，大人们都慌了神，就在这时，海面上又亮起了那盏暖黄色的灯，刚好照在小孩身边，有人顺着灯光跳下去，很快就把小孩救了上来。小孩醒了之后说，掉进海里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阿姨牵着他的手，把他往亮的地方带，可等他被救上来，阿姨就不见了。
现在我每次回村里，都会去妈祖庙烧炷香，看着庙里妈祖娘娘的塑像，总觉得她的眼睛像是能看透海面的风浪。奶奶说，妈祖娘娘一直都在，她看着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人，也护着我们。有时候夜里我站在码头，会想起那盏暖黄色的灯，它不像别的光那么刺眼，却能在最黑的夜里，给人活下去的希望——或许这就是妈祖娘娘显灵的意义，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而是在你最绝望的时候，给你一点光，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扛。
去年冬天，村里翻新了妈祖庙，在庙门口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妈祖护佑”四个大字。碑的旁边种了棵榕树，现在已经开始发芽了。每次渔船回来，渔民们都会绕到庙门口，往功德箱里塞点钱，或者放下几条刚捞上来的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是他们最真诚的心意。我想，妈祖娘娘要的，大概就是这份念想吧，人与人之间的牵挂，对生命的敬畏，还有在风浪里不放弃的勇气，这些东西，比任何香火都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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