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在冰冷肃杀的指挥室里回响,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而在千里之外的冻港,少年陈默对此一无所知。
他像一株枯萎的芦苇,静静地藏身于盐场边缘,刺骨的寒风卷着咸腥的湿气,却吹不散他眼中的那团火。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不远处那队在铁轨上劳作的囚徒。
他们被军方蔑称为“残废队”。
领头的是个跛子,每走一步,右肩就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要将半边身子都砸进地里。
跟在他身后的,有人拖着一条僵直的腿,在碎石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有人因常年佩戴脚镣,重心偏移,走起路来像一只笨拙的螃蟹。
他们的步态千奇百怪,是一曲由苦难与残缺谱写出的、绝望而杂乱的交响。
正因如此,监工只有寥寥数人,懒洋洋地靠在远处抽烟。
在军方看来,这群连路都走不稳的废物,连逃跑的资格都没有。
陈默的嘴角,却在此刻微微上翘。
他从怀中摸出一截色泽幽蓝、如同血管般盘结的根系。
这是蓝脉,一种只在极寒之地生长的奇异植物,对频率的传导和增幅有着超乎想象的敏感。
他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如同一道贴地的影子,将那截蓝脉根系深深埋入主轨道的基土之下,根系的尖端,精准地朝向那条“残废队”每日收工时必经的碎石路。
此后的六天,一切如常。
囚徒们依旧拖着残破的身躯,在监工的呵斥下搬运着沉重的铁轨枕木,他们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各自独特的重量、角度和节奏。
这些微不足道的差异,通过大地,被那截深埋的蓝脉根系贪婪地吸收、记忆、同调。
第七日清晨,远处传来列车行驶的轰鸣。
军方的物资专列,满载着镇压武器,准时出现。
监工们挺直了腰,准备迎接。
列车呼啸而至,稳稳地驶上了那段被陈默动过手脚的铁轨。
什么都没发生。
监工们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嘲讽。
然而,就在列车车身完全进入那段轨道时,异变陡生!
列车并未脱轨,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被活活扭曲的诡异震颤!
整段铁轨,竟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微幅地、有节奏地扭动起来,仿佛大地在沉睡中不安地翻身。
车轮与铁轨摩擦,迸发出刺目的火花,车厢剧烈摇晃,里面的士兵东倒西歪,惊骇的叫喊声被巨大的噪音淹没。
列车勉强冲过那段区域,停在前方。
军方工程师勃然大怒,立刻封锁现场,用最精密的仪器检查了数遍,结果却让他们无法置信——铁轨、枕木、地基……一切物理指标都完美无缺!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不是物理层面的破坏。
而是整整一百名囚徒,七日以来,数万次歪斜步态所形成的独特共振频率,通过蓝脉根系的增幅传导,彻底“污染”了这段地基。
轨道不是被外力摧毁的,而是被无数残缺的脚步,从根源上,“走歪了”。
这股无形的频率,正乘着风,飘向更远的地方。
南方暖风吹拂的渔村,一位独腿的老渔妇艾琳,正拄着她的竹杖,在黄昏中绕着村子行走。
她是“血粮计划”的遗孤,在那场惨无人道的实验中失去了右腿,靠着一截粗糙的木桩假肢,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
村民们都笑称“风都嫌她歪”,因为她每走一步,身体都会剧烈地摇晃。
这天夜里,她习惯性地路过村口那片新栽种的蓝脉林。
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村头的晚钟恰在此时敲响。
“当……当……当……”
艾琳猛地怔住了。
那悠扬的钟鸣节奏,竟与她竹杖点地的间隔……分毫不差!
刹那间,她感觉手中的竹杖不再是死物,一股奇异的暖流从杖尖涌入,顺着木桩假肢,直抵大地。
她与这片土地之间,仿佛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牵引。
第二天,她鬼使神差地绕开了常走的主道,踏上了一片军阀为监控村民而专门铺设的“静音地砖”。
这种地砖能吸收脚步声,让任何人的行走都变得悄无声息。
可当艾琳的木桩假肢踏上第一块地砖时,“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砖面裂开了一道歪斜的纹路。
并非断裂,更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劈中后留下的蜿蜒痕迹。
一步,一道裂纹。两步,两道裂纹。
她如往常般绕村三圈,当她回到原点时,身后整片静音地砖区,已经布满了蛛网般的歪斜闪电纹。
第三日,在所有村民惊恐的注视下,那片地砖区竟缓缓地、自动地翘起,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掀动的地毯,最终化作一片翻卷的波浪,彻底报废。
大地,以最决绝的方式,拒绝被“正确”地行走。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内陆腹地,一个名为“迈克正统会”的狂热组织,在军阀的支持下,立起一座巨大的石碑,碑文用黄金镌刻:“唯有标准七步者,方可称行走者。”他们每日组织信徒进行“纯步巡行”,上千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试图用这种统一的、强大的节奏,压制那些“歪步异端”。
立碑第七日,暴雨倾盆。
碑文上的金漆被雨水冲刷得斑驳不堪,仿佛神明的泪痕。
更令人惊骇的是,石碑的底座竟无声地裂开,一株扭曲的蓝脉异木破土而出,它的枝干虬结,活像一条拼命挣扎的跛腿。
当夜,不知从何处,涌来了数百名残障者。
他们或跛或拐,或弓背或佝偻,自发地聚集在石碑前。
他们脱去鞋履,赤足踏在冰冷的泥水里。
没有口号,没有呐喊。
他们只是走,绕着石碑,用各自独一无二的姿态。
起初,脚步声杂乱无章。
但渐渐地,在雨声和那株蓝脉异木的引导下,成百上千种不同的步态频率,汇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撼天动地的强大共振!
“轰——!”
在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中,那座象征着“正统”的石碑轰然炸裂!
无数碎片迸射而出,深深嵌入泥土,竟诡异地组成了一圈又一圈歪斜的、巨大的脚印。
风雨中,他们依旧不说一句话,只是走。
风,正在亲手教会所谓的正统,如何被一条歪路所埋葬。
军阀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铺设“矫正步道”——一种刻有标准七步符纹的金属板路,并发布公告:“唯有踏准符纹者,方可通行。违者,步道将予以电击惩戒!”
这是对所有“歪步者”的公开宣战。
然而,在北方的冻港,少年陈默早已潜入了施工队。
他将磨成粉末的蓝脉孢子,悄悄混入了焊接金属板的灰浆之中。
三日后,第一批“矫正步道”在首都启用。
一队精锐士兵被派来进行示范,他们昂首挺胸,迈着标准的七步步伐,踏上了金属步道。
可刚走两步,所有士兵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脚底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步频被迫扭曲,脚步再也无法落在那些标准的符纹上。
更诡异的是,随着他们的挣扎,脚下的金属板竟随着阳光温度的微弱变化,开始自动变形,那些原本笔直的符纹被拉伸、扭断,反而变成了一幅幅清晰的“歪步引导图”!
士兵们狼狈不堪地逃离步道,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当晚。
所有踏过步道的人,竟全都开始梦游,他们在梦中走出自己的营房,步态越来越歪,越来越扭曲。
可第二天醒来,他们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清醒。
仿佛那被压抑在骨子里的、属于自己的行走方式,终于被释放了。
风,从不教人走直路,它只让人,走出自己的影子。
边境的荒原高崖上,陈默迎风而立。
他看到,全球各地,无数人正以自己的姿态行走。
有为了掩护同伴而倒着走的斥候,有为了延续血脉而抱着孩子蹒跚前行的母亲,有为了祭奠亡者而跪地膝行的朝圣者……
他最后一次点燃一根蓝脉的枝条。
幽蓝的火焰升腾,映出了他瞳孔深处的海底石碑画面。
石碑依旧无字,但在海面摇曳的波光中,千万种不同的足迹交织成一张覆盖世界的巨网。
它们不再模仿任何人,只坚定地指向各自想要去的方向。
风不再拐弯,也不再寻找迈克。
它只是温柔地托起每一个愿意落下的脚步,无论那脚步是完整还是残缺,是笔直还是歪斜。
突然,幽蓝的火焰中,浮现出一行古老的摩斯密码:“当歪成为常态,谁还敢自称笔直?”
火光熄灭,陈默的身影也随风散去,融入了广袤的荒原。
而在他脚下的远方,一条由无数歪斜脚印自然连接而成的大道,正缓缓地、坚定地向着地平线延伸。
它不直,但它在走。
同一时间,军阀最高指挥部的巨型光幕上,正疯狂刷新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失败报告。
“矫正步道”全面失效,“纯步巡行”沦为笑柄,甚至连最精锐的部队也出现了大规模的“步态失调”。
“废物!全都是废物!”军阀一拳砸在控制台上,火花四溅,“我们有最坚固的道路,最严苛的纪律,为什么连一群瘸子都管不住!”
整个指挥室鸦雀无声,无人敢应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无菌研究服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将军,我们之前的思路,或许都错了。”
军阀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什么意思?”
“我们一直在试图矫正‘果’,”研究员的声音冰冷而精准,“无论是地上的路,还是他们腿上的骨。但我们忽略了‘因’……”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因’,是那无处不在的频率本身。既然它弥漫在空间里,污染了大地,蛊惑了人心……”
“那我们就……净化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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