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城那场由《小苹果》引发的、短暂而诡异的“士气提振”，像一块投入泥潭的石头，涟漪过后，沉淀下来的依旧是现实的冰冷与沉重。加餐的承诺兑现了，虽然只是稀粥里多了几粒干饭和咸菜，但对于这些许久不知肉味的残兵败将而言，已是难得的恩赐。腹中有了些许暖意，再加上那魔性旋律对麻木神经的强行撩拨，营地里的死气确实被驱散了不少，至少，那种等死的绝望感，被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困惑、羞耻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怪异活力所取代。
翌日黎明，天色未明，潼川城北门缓缓开启。一支队伍，沉默地鱼贯而出，踏上了继续北上的官道。
这支队伍，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支大型的逃难团体，只是方向与南下的难民截然相反。队伍拉得极长，前后蔓延近一里。走在最前面的是赵虎和他那几十名老兄弟，以及从京营带来的八百人中勉强挑出的、还算有点样子的两百人作为前哨和警戒。中间则是主体，由伤兵、老弱和囚徒混编而成，步履蹒跚，队伍松散，兵器扛在肩上、拖在地上，五花八门，毫无章法。赛鲁班的“技术小队”和他们的宝贝箱子被保护在中间，百晓生和他的情报人员则穿梭在队伍前后，记录着地形和任何可疑的迹象。贾仁义带着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骑着驮满账册和钱箱的骡子，眉头紧锁地计算着每日消耗。李文渊骑着那匹普通的战马，位于队伍中前部，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王朴站在城门口，看着这支队伍消失在北方弥漫的晨雾中，脸上表情复杂，有甩掉包袱的轻松，但更多的是一种“送死队出发”的怜悯和自身未来的迷茫。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最初的几里路，只有杂乱的脚步声、伤兵的呻吟声、以及军官偶尔的呵斥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那股被《小苹果》强行激起的怪异活力，在残酷的行军和未知的前路面前，正在快速消退。疲惫、伤痛、以及对北方那片死亡之地的恐惧，重新开始攥紧每个人的心脏。队伍的气氛，再次变得压抑起来。
李文渊骑在马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他知道，光靠一次“神曲”刺激和一顿稀粥，无法支撑这支队伍走到战场。他们需要一种更持续、更深入的东西，哪怕那东西看起来荒诞不经。
他想起了那“神曲合集”里剩下的两次机会。
时机到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只是在脑海中，再次锁定了那首《小苹果》，然后，用意念下达了第二次“播放”指令。
熟悉的、魔性而欢快的旋律，再次毫无征兆地、直接响彻在行进队伍的上空！
“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
……
和校场上那次一样，整个队伍瞬间僵住！所有人都愕然地停下脚步，抬头四顾，寻找那诡异声音的来源。伤兵忘了呻吟，囚徒忘了凶狠，连赵虎都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这……这什么声音？”一个年轻士兵惊恐地问道。
“是……是昨天那个……”旁边一个跟着哼过的伤兵，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旋律不管不顾地继续，那“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的副歌部分，带着极强的洗脑魔力，再次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一次，有了昨天的“铺垫”，反应不再全是惊愕和排斥。
昨天在校场第一个跟着敲击地面的断腿年轻伤兵，此刻拄着拐杖，听着那旋律，脸上挣扎了一下，随即似乎破罐子破摔，咧开嘴，用沙哑的嗓子跟着哼了起来：“……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他旁边一个老囚徒，先是骂了句脏话，但身体却不自觉地随着节奏晃动着肩膀。
渐渐地，越来越多昨天被“感染”过的人，开始加入。哼唱声起初很小，很散乱，夹杂在音乐中，但人数在缓慢增加。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囚徒营的刀疤脸突然吼了一嗓子，脸上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凶狠，“唱啊！反正都是去送死，哭丧着脸也是死，唱着这鬼玩意儿也是死！老子宁愿乐呵着死！”
他说着，竟然扯着破锣嗓子，五音不全地跟着吼了起来：“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他这一带头，囚徒营那边仿佛被点燃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开始鬼哭狼嚎般地跟着唱起来，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咆哮，将那魔性的旋律吼得杀气腾腾。
伤兵和老弱营这边，受其感染，也渐渐放开了。反正已经够惨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羞耻心？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保命？
于是，荒诞至极的一幕出现了。
在北境荒凉、弥漫着烽烟气息的官道上，一支衣衫褴褛、装备破烂、队伍松散的杂牌军，不再是沉默地走向死亡，而是……唱着欢快（或者说诡异）的《小苹果》，一路向北！
歌声参差不齐，跑调严重，夹杂着咆哮和嘶吼，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刺耳。但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却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它驱散了行军的疲惫，掩盖了伤痛的呻吟，压下了对未知的恐惧。士兵们脸上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释放般的怪异神情。
赵虎和他那些老兄弟一开始是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但看着身边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士兵，此刻虽然唱着可笑的歌，步伐却莫名地坚定了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点光，他们也只能把满腹的疑惑和吐槽压回肚子里。赵虎甚至尝试着跟着哼了两句，结果差点咬到舌头，引来身边老兄弟一阵憋笑。
百晓生骑着马，跟在李文渊身边，推了推眼镜，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辰时三刻，队伍行进间，复闻异响，旋律同前。卒初愕然，继而多有和者，囚徒尤甚，声若狼嚎，状若疯魔。然……行军速度似有提升，士气观测值……紊乱，但倾向于……非理性亢奋。”
赛鲁班则好奇地左顾右盼，似乎在研究这声音传播的原理。贾仁义算盘也不打了，捂着耳朵，一脸痛苦，低声对李文渊道：“侯爷，这……这成本倒是低，就是……有点费耳朵。”
李文渊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看着这支唱着歌的军队，目光深邃。
他们路过一个废弃的村落，几个躲在断壁残垣后、面黄肌瘦的难民，惊恐地看着这支唱着古怪歌谣、不像官兵更不像土匪的队伍，如同看着一群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欢乐的恶鬼。
他们与一小股南逃的溃兵擦肩而过，那些溃兵看着他们，如同看着傻子：“他们……他们去北边？还唱歌？疯了！都疯了！”
疯了吗？或许吧。
但当《小苹果》的旋律第三次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几乎大半个队伍，包括一些原本矜持的军官，都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晃动时，一种奇异的凝聚力，正在这荒诞的歌声中悄然滋生。
这不是靠纪律和信仰凝聚的力量，这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通过共同参与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而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却又异常坚韧的纽带。他们一起尴尬过，一起嘶吼过，一起在这走向死亡的路上，不合时宜地“快乐”过。
歌声依旧难听，步伐依旧杂乱。
但这支唱着《小苹果》的杂牌军，眼中那点被强行点燃的、怪异的光，却顽强地亮着，如同灰烬中不肯熄灭的火星，执拗地指向北方，指向那片被“秩序”阴云笼罩的战场。
李文渊知道，这很可笑，很儿戏。
但在系统沉寂，精锐无望，强敌环伺的绝境下，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混乱”的……微弱优势。
他轻轻拉了拉缰绳，催动马匹，汇入那鬼哭狼嚎般的合唱洪流之中。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歌声嘹亮，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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