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
洛川不会想到,自己的一问会引起李院长这么大的反应。
他脸上的皱纹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翻涌起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灰尘、遍布裂口和老茧的手上。
那双手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打破了死寂。
“孩子......”李院长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这些娃娃......他们......他们......”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们不是没人要的野草啊!他们......他们爹妈的命......都......都填在族界线上了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
听到这里,洛川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边防......烈士?
他的思绪如同被卷入了一场狂风暴雨之中,各种疑问和猜测在心头翻涌。
是跟兽人族有关吗?
可是,不是说兽人族一直只是有想法,在给压力,但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吗?
难道是其他种族?还是族界魔域?
这个念头让洛川的心脏猛地一紧。
这些事情为什么会被刻意隐瞒?是因为其中涉及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家没了......爹妈没了......我们......我们养他们,天经地义啊!”
李院长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他佝偻下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门栏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可你看看!你看看他们现在过的什么日子?!”
他猛地指向院子深处那几栋破败不堪的矮楼,指向那些穿着明显过大、布满补丁旧衣的孩子们:“穿不暖!吃不饱!冬天睡觉冻得缩成一团!夏天蚊虫咬得满身包!生病了......连买点像样的药都得抠抠搜搜!”
“是我没用!是我这个老废物没用啊!”
他痛苦地用额头撞着冰冷的铁门栏杆,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洛川站在铁门外,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拾柒沉睡带来的契约反噬,此刻那灵魂层面的撕裂感,与眼前这人间惨剧带来的巨大冲击相比,显得如此苍白。
他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李院长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和身体的颤抖。
他松开紧抓栏杆的手,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水泥门槛内侧,背靠着锈蚀的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捐款......呵......捐款......”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
“江鸣......江城首富......大善人......”
李院长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反复戏耍、榨取后彻底麻木的冰冷。
“年年开大会,拍着胸脯,对着闪光灯,对着记者的话筒,声情并茂地承诺......每年给我们福利院捐一百万!一百万呐!那数字说出来,多好听!多体面!”
“可钱呢?”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洛川,“落到我们手里的钱呢?”
“钱......像雪片落在脏水里......一层一层地过手......”
李院长的声音低哑下去,“光彩夺目的一百万......先扣掉‘管理费’、‘行政费’......然后,过一道手,剥一层皮......再过一道手,再剥一层......”
他慢慢竖起一根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食指:“到最后......真正能打进福利院那个可怜巴巴的对公账户上的......能有多少?”
“九千八?还是八千七?”他嗤笑一声,“去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到账......八千七百块!整整一年!八千七百块!”
“八千七百块......”他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五十九个孩子!一年!八千七百块!够干什么?够买几袋米?几桶油?够给一个孩子看场重感冒吗?”
“我也去问过啊......”
李院长的声音越来越低,“找城管局,找负责慈善的部门......有什么用呢?”
他疲惫地摇着头:“人家一句话就能噎死你——‘账目清晰,流程合规’。再说了,人家江大善人捐了钱,是恩德!你还嫌少?还要挑刺?”
“报纸?电视台?”李院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些记者,要么就是根本找不见人影,要么......就是来了,对着我们这破院子拍几张照,象征性地问两句,然后就没了下文。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西郊这破铁门后面,还锁着这么一群......爹妈为人族死光了的孩子?”
绝望的沉默再次降临。
李院长用手背用力擦掉脸上纵横的泪痕,那动作带着一种麻木的粗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的腥味和尘土的干涩。
“钱......没几个钱......”他喃喃着,声音像枯叶在风中摩擦,“可要命的......还在后头......”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脚下这片被高墙围困的、贫瘠荒芜的土地:“这地......这破房子......当初是......是官府划拨给我们用的......收容这些为人族捐躯者的后人......”
“可如今......”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冰冷和荒诞,“人家要收租子了。每年......五千块。白纸黑字,‘场地占用费’......通知......年年准时送到,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拖。”
“五千块......”李院长茫然地望着院子深处,目光扫过那些懵懂玩耍的孩子,扫过那几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八千七......去掉五千......还剩三千七......五十九张嘴......一年......”
他顿了顿,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孩子......你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等我哪天......两腿一蹬,闭了眼......”
“他们......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啊......” 他最后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没有答案。
风,陡然变得阴冷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那扇巨大、锈蚀的铁门,在阴风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
洛川站在门外,沉默地承受着门内汹涌而出的绝望洪流。
他最后看了一眼门内。
李院长已经重新佝偻着背,捡起了那把倚在门边的竹扫帚。
他低着头,花白的短发在风中颤动,动作迟缓而沉重,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扫着门前的尘土。
“沙......沙......沙......”
那单调的声音,像是在无望地叩问着这片沉默的天地。
几个孩子停止了嬉闹,挤在远处矮楼的墙角下,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缩成一团,怯生生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苍老的背影。
洛川猛地转身。
他拉低了连帽衫的帽檐,将整张脸更深地埋入阴影之中。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沿着来时的破败街道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泥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
一直走到那个堆满废弃轮胎的街角,洛川才猛地停下脚步。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急促地喘息着。
胸口剧烈起伏。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李院长绝望的泪眼,是孩子们身上宽大破旧的衣裳,是锈迹斑斑的铁门...... 还有,夜溪的那双眼睛。
这一切,如同一幅巨大的、绝望的拼图,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
他需要答案。
一个名字在混乱的思绪中骤然清晰——叶辰。
洛川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尘土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
他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映亮了他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名字。
他的拇指悬停其上,只停顿了一刹那。
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屏幕上,“表哥——叶辰”二字下方,“呼叫中......”的提示开始闪烁。
冰冷的信号,穿透城市上空的阴云。
洛川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里面传来等待接通的单调“嘟——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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