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是故意的！”罗杰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地高举双手，做出毫无威胁的投降姿态，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破旧的门槛上，险些摔倒。
“真的！洛......洛川大哥！我就是......就是心里发慌，瞎转转......绝对没想偷看什么！我......我这就走！”
他的目光惊恐地扫过洛川那双皮开肉绽的拳头，以及旁边老槐树树干上那片仿佛被强酸腐蚀又遭烈焰灼烧过的焦黑凹陷，喉咙剧烈地滑动了一下，拼命吞咽着根本不存在的口水。
洛川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沉重的喘息声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与远处沧澜江方向隐约传来的、分不清是爆炸还是魔物嘶吼的沉闷声响交织在一起。
就在罗杰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坐在地时，洛川眼底那骇人的风暴似乎收敛了一些。他将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收到了身后，藏进了破烂外套的阴影里。
“......管好你自己。”洛川的声音挟着浓浓的倦怠。
罗杰如蒙大赦，脑袋点得像狂风中的稻穗：“一定一定！我嘴最严了！我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就......就让我被魔物叼了去！”
他慌忙发着最恶毒的誓言，试图拼命增加一点自己的可信度，表明自己绝无威胁。
洛川不再看他，背脊重新靠回千疮百孔的树干，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遮掩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罗杰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同被钉在了门廊的阴影里。
他偷偷地、快速地打量着洛川。
此刻的洛川收敛了所有外放的利刺和锋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和鼻翼渗出细密的冷汗，看起来甚至有些......脆弱？
这与他刚才那副仿佛要撕裂一切、毁灭自身的骇人模样判若两人。
一种古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罗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棵倒霉的老槐树，看着那些边缘仍在细微碳化的痕迹，心里直冒寒气。
这哥们是什么等级的升格者啊？这么猛？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脏兮兮的校服口袋里反复揉搓着一块还算干净的角落，最终，像是下定了巨大决心般，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块边缘有些毛糙但整体干净的手帕。
这是他藏了很久，自己都舍不得用的。
“那......那个......”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帕一点点递过去，“你的手......emmm......要不要......先......稍微包一下？看着......挺疼的......”
洛川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罗杰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递过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脸颊一阵发烫。
就在他准备讪讪地收回手时，洛川却极其缓慢地伸出了左手，动作僵硬地接过了那块手帕。
指尖冰凉，触碰到罗杰的手心，激起他一阵寒颤。
“......谢了。”一个小到几乎能被风吹散的声音，从洛川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
罗杰猛地一愣，随即受宠若惊般地连忙摆手，语无伦次：“没......没事！大哥......不用谢！真的！你......你千万别客气！”
他看着洛川用那只好手和牙齿配合，尽量不碰到严重伤处地将手帕缠绕在右拳上。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洛川手臂垂落下去，搭在屈起的膝上，缠绕的手帕刺眼地暴露在暗红的光线下，不再动弹。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罗杰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他靠着门廊腐朽的柱子，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也学着洛川的样子，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不敢再问什么，只是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一眼这个谜一样危险又脆弱的同龄人。
暗红色的天光如同粘稠的血浆，缓慢地流淌在荒芜破败的院落里，时间仿佛被这种不祥的色彩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极其缓慢，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等待发酵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半个世纪，一阵略显急促而疲惫的脚步声从前院的方向传来，踩在碎石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两人同时一惊，抬头望去。
是姜轻雪。
她脸上带着高强度忙碌后的深深倦色，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原本素净的衣物上也沾满了灰尘和少许暗色的污渍。
当她看到后院树下的两人时，紧绷的肩膀明显松懈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但随即秀眉又担忧地蹙了起来，快步走近。
“你们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她的目光迅速而敏锐地扫过现场。
倚着树干仿佛睡着的洛川，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罗杰，以及那棵明显遭受了非人摧残、残留着诡异焦黑痕迹的老槐树。
她的眼神在那片痕迹上停留了一瞬，敏锐的感知让她捕捉到一丝令人不安的波动，但她此刻更关心学生，暂时压下了疑惑，目光重点落在洛川身上，“洛川，你怎么样了？”
洛川在脚步声靠近时就已经惊醒，在她目光扫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地将那只缠着手帕的手往身后缩了缩，身体也坐直了些，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试图扯出一个让人安心的表情，但最终只是嘴角僵硬地动了一下：“没事，姜老师。里面有点闷，出来透口气。”
他的声音比刚才和罗杰说话时平稳了不少，刻意收敛了所有情绪。
姜轻雪显然不信。
她仔细打量着洛川，虽然他极力掩饰，但那过分苍白的、几乎看不到血色的脸颊，眼底无法完全掩盖的红血丝和深重的青黑，以及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开的疲惫感，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状态比离开帐篷时更差了。
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眼神躲闪的罗杰。
罗杰立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姜轻雪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走到洛川面前：“李院长的后事......我和几位还能动弹的幸存者一起，已经简单处理好了。暂时安置在前院那片小菜园角落里了。孩子们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了些，哭累了，现在安静多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伤，“这种时候，只能一切从简，让他老人家先入土为安。”
洛川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他知道，在这朝不保夕的炼狱里，能有一抔黄土掩埋、不至于曝尸荒野或沦为魔物食粮，已是不幸中的一丝渺小慰藉。
“你呢？”姜轻雪的目光再次落回洛川身上，“你的状态非常不好，洛川。别硬撑，你需要休息，真正的休息。”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回帐篷里去，好不好？哪怕只是闭眼躺一会儿，让身体放松一下。”
她是真的害怕这个少年会突然垮掉。他承受的东西肉眼可见地远超负荷，而她能提供的帮助却如此有限，这种无力感同样煎熬着她。
洛川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垂下视线，没有立刻回答。
藏起来的手在身后无意识地握紧，伤口被挤压的刺痛感透过手帕传来，反而让他混沌的大脑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不想回去，回去看到妹妹和夜溪的样子只会让他更难受。
就在这时，姜轻雪又将目光转向他旁边的罗杰，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罗杰，你呢？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状态还好吗？”
罗杰像被点到名一样猛地站起来，紧张地答道：“我还好！姜老师！就是......就是有点吓到了，没别的......”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那就好。”姜轻雪脸上挤出一丝疲惫但欣慰的笑意，“现在安全区里人手实在不够，大家要么带伤，要么受了惊吓，要么是孩子。神见月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得在她回来前，尽可能把孤儿院里还能用的物资清点整理出来。特别是叶家之前捐赠的那些，应该还剩不少，得赶紧找出来，看看能不能合理分配下去，支撑一段时间。”
她看着罗杰，语气带着诚恳的请求：“能拜托你去前面帮帮忙吗？仓库那边需要人把东西搬出来分分类，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和居民在那边，但需要个力气大点的男生搭把手，照看一下。”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罗杰立刻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能有事做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还能帮上忙，他求之不得，声音都响亮了些。
然而，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也几乎同时响起。
“我也去。”
洛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依旧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眼睛，但身姿挺直，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绝。
姜轻雪和罗杰都愣住了，齐齐看向他。
“洛川？”姜轻雪不赞同地皱紧眉头，“你别逞强！你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你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继续消耗！”
“我没事。”洛川打断她，终于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某种涣散破碎的东西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多一个人，快一点。我撑得住。”
他需要行动，需要劳累，需要让身体的疲惫压倒精神的痛苦。
他不能停下来，不能给自己任何沉湎于悲伤的机会。
姜轻雪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动摇或逞强的痕迹，但最终，她只在里面看到了一片近乎自虐般的坚持。
她想起自己的过去，忽然有些明白了。
有些伤痛，不是安静休养就能缓解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有时确实需要一种身体上的极端疲累来暂时麻痹和宣泄。
她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他刻意垂在身后的手，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更深的心疼：“e=(′o｀*)))唉......好吧。罗杰，你帮忙看着点他。一旦他觉得任何不舒服，或者你看出他撑不住了，立刻让他停下来，告诉我。不要勉强，好吗？”
最后一句，她是看着罗杰说的。
罗杰赶紧点头：“哎！好嘞姜老师！我一定看好......呃，一定注意！”他差点说成“看好他”，及时刹住了车。
洛川没再说话，只是迈开了脚步，朝着前院走去。
罗杰赶紧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既不敢离太近，又不敢离太远。
姜轻雪落在最后，看着洛川明显是在强撑的背影，忧虑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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