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要捕捉形似,更要对抗那种从颜料中不断渗透出来的、沉重的、几乎要压垮精神的绝望感。
几天几夜,她不眠不休,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快速消瘦下去。
画布上的少女形象逐渐清晰,但那双眼睛,无论她如何调整高光、如何晕染阴影,都始终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死亡阴翳,仿佛凝视着画布之外某个永恒的深渊。
最终,她放弃了“美化”的企图。
她意识到,任何轻率的“美化”都是对逝者的二次亵渎。
她只是尽可能真实地还原了那个瞬间,但在少女紧握的、沾满泥污的手边,她用笔尖极其小心地添加了一小朵从城墙裂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未曾存在的白色野花。
一个微小的、象征性的抵抗,这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克制的“修改”。
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她几乎虚脱,精神与体力都濒临极限。
她将这幅命名为《墙缝之花》的画作靠在墙边,自己瘫倒在画室的地板上,沉沉睡去,连梦里都是灰烬与哭喊。
几天后,柏林一家以展示先锋艺术着称的小型画廊开幕展上,索菲亚的几幅新作被放置在展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其中就包括那幅《墙缝之花》。
她本人没有出席开幕酒会,极度的疲惫与内心深处对公开展示这些用“特殊材料”创作的作品的不安,让她选择了缺席。
午夜时分,画廊主人,一位与她合作多年、以胆大着称的艺术经纪人奥托·格鲁伯,给她打来了电话,声音因惊恐而扭曲变形。
“索菲亚!上帝啊,你的画……那幅少女……她……她活了!”
索菲亚的心脏猛地一沉,睡意瞬间驱散。
“奥托,冷静点。什么意思?说清楚!”
“不是真的活!是……是感觉!”
奥托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
“好几个观众,包括那位从纽约来的、以挑剔着称的评论家,都说他们看到画布上的光影在动,看到那女孩的胸口在极其微弱的起伏。
“还有……还有第七排!你记得展厅中间那排为特邀评论家和贵宾准备的黑色长椅吗?”
索菲亚记得,那是七张一字排开的、极简风格的黑色皮质长椅。
“那排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坐满了人!”
奥托几乎是在尖叫,背景音里隐约传来酒杯打碎的清脆声响。
“但是……但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是……透明的!像是水做的,或者是由凝结的寒气构成的!
“灯光能穿过他们的身体,轮廓在不断晃动,好像随时会散开,但又确确实实坐在那里!
“保安汉斯想去请他们离开,或者至少问问是谁,但他的手……手直接穿过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体!
“汉斯回来后就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上面……上面浮现出了蓝色的数字,像是纹身,但又像是在皮肤下面发光!是……A-1874!”
A-1874!和她身份证后四位,和父亲画笔所画囚犯编号相同的数字!
索菲亚扔下电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抓起外套冲出画室,深夜的柏林街道空旷无人,她驱车一路狂奔,引擎的轰鸣声也无法压过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抵达画廊时,只见展厅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安静。m奥托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像是见到了鬼魅,而保安汉斯则不知所踪。
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目光直接投向展厅中央。那七张黑色长椅,此刻在她眼中,并非空无一人。
那里坐着模糊的、由光线轻微折射和空气密度差异勾勒出轮廓的人形。
它们没有清晰的面孔,没有具体的衣物细节,只是一个个大致的人类轮廓。
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或凝结的低温空气构成,安静地“坐”在长椅上。
它们的存在使得穿过它们身体的灯光发生了微妙的扭曲,如同夏日沥青路面上蒸腾的热浪幻影,飘忽不定,却又真实可感。
第七排的幽灵观众。
它们静静地“凝视”着对面墙上那幅《墙缝之花》。
索菲亚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凝重的注意力,从那些透明人形方向传来,聚焦在她的画作上。
展厅里原本喧闹的宾客早已散去,只剩下她和奥托,以及这排沉默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观众”。
她缓缓走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离得越近,那种冰冷的、非生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度。
她不敢触碰它们,只是站在长椅边缘,屏住呼吸,望向自己的画。
画布上的少女,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她眼角那片原本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影,似乎淡去了一丝。
而她手边那朵由索菲亚添加的白色野花,在画廊专业的射灯照耀下,花瓣的边缘仿佛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珍珠般的莹润光泽,比刚完成时更加“真实”了。
是错觉吗?是光线角度的变化?
还是……这些“幽灵观众”的集体“注视”,本身就在影响着画作,进行着某种无声的“赋能”或“认可”?
她猛地转头,看向画廊一侧光洁如镜的黑色烤漆墙面。
墙面上模糊地映出展厅的景象,包括那些透明的幽灵。
而在那倒影中,幽灵们的轮廓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它们穿着不同时代的、破旧的衣物。
沾满泥泞的条纹囚服、染血的破烂军装、褴褛的平民衣衫……
它们的身影在镜面中微微晃动,仿佛沉在水底的倒影。
它们是谁?是死在那场南京大屠杀中的遇难者?
还是……所有被这“骨灰颜料”所束缚、无法安息的亡魂的集体显化?
A-1874出现在保安手上,意味着它们不仅能被感知,还能传递信息,甚至……进行烙印!
索菲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远比画室镜魔带来的寒意更加具体、更加集体性。
她意识到,使用这些颜料,不仅仅是在修改历史画面,更是在召唤,在与那些沉淀在颜料中的、无数痛苦灵魂建立连接。
这些“第七排的幽灵”,可能就是她的第一批“审判者”兼“观众”,也是她这场危险仪式中无法控制的、沉默的参与者。
它们是在审视她的工作?
是在期待她的“修改”能带来某种慰藉?
还是……在冷静地观察她这个妄图篡改历史的活人,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
画廊里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她自己和奥托粗重的呼吸声。
而那排幽灵,依旧无声地坐在那里,构成了一道介于生死之间、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风景线,仿佛在宣告:
历史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
画廊的幽灵事件过去一周,索菲亚仍会从关于第七排长椅的噩梦中惊醒。
那些透明人形无声的凝视,比任何尖锐的批评都更让她感到被审视的恐慌。
她将《墙缝之花》从画廊撤回,重新立在画室中央,仿佛立起一面必须时刻面对的、拷问良知与勇气的镜子。
这一周,她几乎没再动笔。
任何试图调配颜料的动作,都会让她想起实验室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地名,想起奥托在电话里惊恐的尖叫和保安汉斯手上浮现的“A-1874”。
她只是长时间地坐在画作前,与画中那个南京少女空洞的眼神对望,试图理解那凝固的绝望背后,究竟封存着怎样具体的人生。
又是一个深夜,柏林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索菲亚裹着毯子,靠在离画架最远的沙发上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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