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太庙前的石阶上已积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幸存的周室残部拢在残破的朱漆柱旁,大多是佝偻着背的老者、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几个拖着伤腿的臣子,官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玉带歪斜地挂在腰间。哭喊声像被冻住的冰凌,断断续续往天上飘——有捶着胸口骂幽王的,有抱着亲人尸体呜咽的,还有瘫坐在地上直翻白眼的,混着太庙檐角滴下的冰棱声,搅得人心里发紧。
“王失信于诸侯!烽火戏耍天下,才有今日之祸!这是天谴!是天谴啊!”须发皆白的太傅拄着根断了头的玉笏,指着被草席裹着的幽王尸体,老泪纵横。他的官帽早就没了,花白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每一声控诉都带着血气,像是从喉咙里拧出来的。
“若不是王昏聩,怎会招犬戎入寇?”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吏跟着喊,他的官靴丢了一只,光着的脚冻得发紫,“琼楼的珍宝比百姓的命还重要!去年冬天,城西冻死了多少人,他还在修什么鎏金兽首炉!”
“死有余辜!”人群里炸开一片附和,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幽王尸体上扔,却被旁边的老妇人拦住:“好歹是天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天子?他配吗!”
尹喜站在太庙的铜鹤旁,那铜鹤的一只翅膀被犬戎兵劈掉了,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泥胎。他看着眼前这场迟来的清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鹤颈上的刻痕——那是他年轻时奉命修缮铜器时留下的,如今摸起来,冰凉的铜面竟比心里还暖些。
“先生,”王恒捧着块干硬的麦饼走过来,饼上还沾着点草屑,“吃点吧,您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口雪水。”
尹喜接过麦饼,没咬,只是捏在手里。饼太干,咯得掌心生疼。他望向城外,晨雾像牛乳似的漫过护城河,把远处的邙山晕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按《甘石星经》里说的,“葬者宜高,合星象”,城北那片高地确实是块好地方,地势开阔,能看见洛水蜿蜒东去,正合“水绕山环”的说法。
“让弟兄们去城外找薄棺。”尹喜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哭喊声,“不用太讲究,能遮身就行。”
王恒愣了一下:“就……就用木板?”
“嗯。”尹喜点头,目光扫过堆在太庙角落的尸骨——有穿着宫装的女子,裙摆上还绣着缠枝莲;有披甲的卫兵,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矛;还有个小小的身影,看身形不过七八岁,大概是哪个宗亲的孩子,小拳头攥得死紧。“周室已经没了,不必再讲那些虚礼。简葬,是他们最后的体面。”
士兵们很快从烧塌的民房里拆来木板,七手八脚地钉成简陋的棺木。木板上还留着烟火熏过的焦黑痕迹,有的甚至能看见没烧透的木纹。尹喜跟着抬棺的队伍往城北高地走,晨霜沾湿了他的靴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路过被烧塌的琼楼时,他停了停。楼塌得只剩半截墙,露出里面焦黑的梁木,地上散落着些没被抢走的玉器碎片,阳光透过破洞照下来,在碎片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他忽然想起幽王曾在这里宴饮,让乐师奏《霓裳羽衣曲》,让妲己坐在膝上喂葡萄。那时的琼楼,琉璃窗映着月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先生,走了。”王恒在前面喊他。
尹喜回过神,快步跟上。到了高地,士兵们已经挖好了坑,土是新翻的,带着湿冷的腥气,混着些暗红色的血渍——昨夜这里想必也厮杀过。他看着士兵们把幽王的棺木抬到坑边,那棺木是用两块门板拼的,上面还留着门环的印记。
“慢点放。”尹喜低声说。
棺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起一片尘土。尹喜弯腰抓起一把新土,土粒从指缝漏下去,落在棺木上。他想起《夏小正》里“哭星明,主丧乱”的句子,昨夜的哭星确实亮得反常,光芒像泪珠子似的滚过天幕,落在这片破碎的王城里。
“别骂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那些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怨,有恨,还有茫然。“他是昏君,没错。可人死如灯灭,再骂也活不过来。”
尹喜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那个缺牙的小吏冻裂的脚上,落在抱着孩子的妇人皲裂的手上,落在白发太傅颤抖的玉笏上:“眼下该想的是,你们往后怎么办。”
人群里鸦雀无声,只有风卷着草屑打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抱着陶罐的老妇人怯生生地问:“我们……我们还能去哪?”
是啊,能去哪呢?家没了,田没了,连象征着归宿的王城都成了废墟。有人开始抽泣,有人瘫坐在地上,像泄了气的皮囊。
尹喜望向函谷关的方向,那里的镇星应该还亮着。按星图上的方位,此刻镇星正在天枢位,主“安宅”“守业”。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伤隐隐作痛,却还是把声音提了提:“若不嫌弃,随我回函谷关吧。”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惊愕的脸,补充道:“那里虽小,却有城墙,有土地,能遮风挡雨。”
白发太傅拄着断笏走过来,枯瘦的手抓住尹喜的衣袖,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先生……还肯要我们这些亡国之人?”
尹喜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洛水的波光上:“星象循环,有灭就有生。周室亡了,但你们还活着。”他弯腰又抓起一把土,撒在棺木上,“活着,就有希望。”
土块落在木板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像在为这个荒唐的王朝敲最后的丧钟。有人开始收拾东西——老妇人把陶罐里的半袋小米裹进破布,小吏捡起地上的断剑别在腰间,白发太傅小心翼翼地把断笏揣进怀里。
尹喜转身往山下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像春雨落在枯草地上,一点点汇聚成溪流。晨光终于穿透晨雾,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铺在新翻的土地上,像一条正在慢慢延伸的路。
他捏了捏手里的麦饼,硬邦邦的,却忽然有了点温度。或许就像星图上说的,旧的星轨断了,总会有新的星轨连起来。只要还有人跟着走,这条路就不算到头。
风从邙山吹过来,带着草木的清气。尹喜抬头望了望天,镇星果然亮得很稳,像颗踏实的石头,嵌在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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