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鹤亭归来,已有月余。外间似乎因那首诗起过些许涟漪,但于我而言,日子大多时候,仍像是西泠桥下的水,缓缓地流,静静地淌。
陈老先生的课业愈发紧了。他不再只让我描红临帖,开始要求我试着为读过的简短篇章做注疏,用自已的话阐释义理。这比单纯背诵难上许多,常常枯坐半日,面前的白麻纸上也落不下几个确切的字。笔杆抵在虎口,硌得生疼,墨迹有时因犹豫而洇开一团,像我心里的迷茫。
先生并不催促,只在我呈上那些稚嫩乃至谬误的注疏时,用那枯瘦的手指轻轻点着错处,声音沙哑却清晰:“这里,未解其意,强作解人。”或是,“此处,心浮了,未能沉潜其中。”他的话不多,却总能戳中我试图遮掩的薄弱处。我渐渐明白,学问之道,无捷径可走,那一首“借”来的诗,带来的虚名,在先生这方严肃的砚台前,轻飘得如同柳絮。
顾嬷嬷的规矩课,也进入了新的阶段。她不再仅仅纠正我行走坐卧的姿态,开始教我如何在不同的场合,行不同的礼。见长辈如何,见平辈如何,回礼时目光应落在何处,手该如何摆放……繁琐得让我时常头晕。一次练习时,我因记错了步骤,手忙脚乱,险些带倒了身旁的花架。
顾嬷嬷停下动作,看着我,并未斥责,只是淡淡道:“心乱,则形散。娘子,礼仪是外在的框架,修的却是内在的定力。无论外界如何纷扰,你需得在心底,给自已寻一处安稳所在。”
她的话,与陈老先生要求“沉潜”、云娘子提及“守住本心”何其相似。我恍然,他们教导我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面对世界、安顿自身的姿态。
名声带来的变化,依旧细微而具体。偶尔与贾姨去郑家书铺,郑先生会含笑与我点头,有时会指着新到的某卷书,说一句“此书清雅,或合小娘子品读”。铺子里偶遇的陌生士子,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也长了些许,带着好奇与打量。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却谨记着顾嬷嬷的教导,只微微垂眸,专注于书架上的典籍,尽力维持着外在的平静。
柳茵、阿萝和青娥依旧是我的快乐源泉。她们来寻我时,很少再提那首诗,更多的是分享女儿家之间的秘密:阿萝学会了新的绣样,青娥家的茉莉开得正好,柳茵则抱怨她兄长逼她背的诗文何其拗口。我们一起坐在廊下分食新做的藕粉桂花糕,或是摆弄王婆婆新教的、用彩线编的攒心梅花络子。只有在这些时刻,我才感觉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女,而非外面传闻中那个“灵慧”的苏小小。
贾姨将一切看在眼里。一次夜深,她为我披上外衣,轻声道:“小小,外头那些话,听听便罢,莫要放在心上。咱们的日子,是自已过出来的,不是给别人看的。陈先生、顾嬷嬷他们教你的,是立身的根本,比那些虚名要紧得多。”
我靠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带着皂角和烟火气的味道,心里那点因外界关注而产生的微妙波澜,便彻底平复了。是啊,这方小院,才是我的根基所在。
这日,我独自去李婆婆的糕团铺子。阳光正好,清河坊内人来人往,喧嚣而充满生机。我站在摊位前,等着新一笼定胜糕出锅,蒸汽氤氲中,听着周遭市井的讨价还价、孩童嬉闹、邻里闲谈,那种鲜活、粗糙而又无比真实的生活气息,将我紧紧包裹。
忽然觉得,在这浩渺的人世间,能安静地读几卷书,写几个字,与三两好友闲谈,品尝一块甜糯的糕团,感受市井的烟火,或许才是生命最本真、最可贵的状态。至于那点才名,不过是这平静湖面上,偶尔被风吹起的一点涟漪,终究会散去。
提着温热的糕团往回走,脚步是轻快的。我知道,自已要走的路径很长,要学的还有很多。但我不再急于看到远方的风景,只想踏踏实实地,走好眼前的每一步。陈老先生的砚台,顾嬷嬷的规矩,云娘子的琴弦,贾姨的羹汤,还有这市井的喧嚣与友伴的笑语,共同构成了我修心的道场。
名声来也罢,去也罢,我自在这里,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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