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笔”之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开后，水面终将复归于一种新的平衡。生活并未因银钱的稍显宽裕而变得奢靡，贾姨依旧精打细算，只是眉宇间那被生计刻下的深痕，终是浅淡了许多。她偶尔会看着那略丰盈了些的钱匣发呆，然后轻轻叹口气，对我露出一个混杂着欣慰与复杂情绪的笑容。我知她心绪，既喜我之自立，又忧这“名”与“利”是否会将我引向不可知的远方。
外间的声名，依旧如春日柳絮，纷纷扬扬，不时飘入小院。求字的帖子，品茗的邀约，甚至某些带着试探意味的、更为正式的宴请，依旧络绎不绝。我遵从内心与顾嬷嬷的教诲，持身以正，待人以诚。合则来，不合则婉拒。大部分时间，我依旧选择留在这西泠桥畔的小院里，与我的笔墨纸砚、琴瑟琵琶为伴。
名声于我，仿佛一件意外得来的、过于宽大的华服。初时或有新奇，但穿着行走，总觉不便，远不如旧日那身湖水绿的软罗襦裙来得贴合心意。我渐渐明白，外界的赞誉或追捧，如同穿堂之风，可以感受，却不可倚靠。能让我在这世间站稳脚跟的，终究是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是手中这笔墨，是心中这片湖山，是身边这些真实的人。
于是，我将更多的心神，沉浸于新学的琴与箫之中。
古琴范先生教学严苛，一勾一挑，一吟一猱，皆要求法度严谨，心手相应。初时觉其束缚，那些繁复的指法与枯燥的基本练习，几乎消磨了所有兴致。范先生却不急不躁，只让我反复弹奏最简单的《仙翁操》，直至手指记住每一个徽位，直至那单调的音节在耳中生出松风泉石之意。
“琴者，禁也。”范先生肃然道，“禁的是浮躁之气，是功利之心。心不静，则音不纯。指法虽是外物，然规矩之内，方能得大自在。小小娘子且记住，琴音即心音。”
我依言而行，强迫自己慢下来，在每一个简单的音符里倾注全部的注意力。渐渐地，那原本觉得沉闷的琴音，竟真的在指尖下变得清越起来。当我不再急于求成，只是感受指尖与丝弦的触碰，倾听每一个音从生发到消散的完整过程时，一种奇异的宁静便从弦上滋生，缓缓流入心田。这感觉，与当初练习琵琶时追求旋律的流畅与情感的宣泄，竟是如此不同。琵琶如歌，可抒胸臆；古琴如语，更近修心。
而洞箫秋先生，则又是另一番气象。他授课随心，常于黄昏时分，携箫而来，立于小院一角，面对西湖暮色，信口吹奏。那箫声呜咽，不像琴音那般有明确的规矩方圆，它更似风声，似水声，似天地间无拘无束的呼吸。秋先生教我，不在乎指法多么精妙，而在乎一口气息的绵长与掌控。
“箫之道，在于‘通’字。”秋先生目光悠远，“通天地，通古今，通你我之心。气息欲稳，心先要定。你且试着，将心中所思所感，无论欣喜怅惘，皆化作这一口气，徐徐送出。”
我学着他的样子，持箫唇边，努力调动内息。初时气息短促，音色干涩断续，不成曲调。但我记着“心定”二字，不再焦躁，只是反复尝试，感受气流穿过竹管时的震动，感受胸腔的起伏。偶尔，在心神完全沉浸的刹那，能吹出一两个圆润悠长的音，那瞬间，仿佛自己的魂魄也随着那缕声音飘荡出去，与这暮色、这湖光融为了一体。
这一日，范先生与秋先生竟罕见地同时在场。我依次弹奏了《仙翁操》，又吹了一段简单的箫曲。两位先生静听完毕，相视一笑。
范先生颔首道：“音已初定，少了浮躁，可见近日是下了功夫静心体会的。尤其这箫音，虽技法生疏，然气息已渐能随心意流转，难得。”
秋先生亦笑道：“小小娘子悟性确佳。琴求静，箫求远，看似殊途，实则同归，皆是为了安顿此心。你能于琴律中得静，于箫声中致远，假以时日，二者交融，于你诗文书画之境，必有裨益。”
我豁然开朗。原来学习新的乐器，并非仅仅是多掌握一门技艺，更是开拓一方心境，打开一扇感知世界的新的窗户。琴之“静”，让我更能沉潜内观；箫之“远”，让我更能神游物外。它们与琵琶的“情”、与诗文的“志”、与书法的“韵”相互滋养，共同构筑着我愈发丰盈而坚韧的内心世界。
送走两位先生，暮色已深。我没有点灯，独自坐在渐暗的堂屋里，怀中抱着琵琶，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抚过。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色，西湖沉入一片静谧的蓝灰之中。远近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水中，随波光碎成点点金芒。
心中一片澄明安宁。
名动钱塘，润笔清风，师友在侧，艺业精进……这一切，都如同这窗外变幻的景色，是生命旅程中的风景。而真正的收获，或许并非是这些外在的声名与进益，而是在这过程中，内心一点点构建起来的、足以抵御风雨的城池，以及那份愈发清晰的对自我、对生命、对此间天地的感知与热爱。
弦外之音，不在指尖，而在心间。我微微闭上眼，任由这满院的宁静与胸中的感悟，将我轻轻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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