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壁车的碧纱隔开了外界的纷扰，却未曾隔断院内日升月落的寻常。日子依旧在书卷、琴弦与箫管间静静流淌，只是那笔下的功夫，因着近来心神多耗于音律与应对，自觉似乎凝滞了些许，少了几分往日那般沉心静气的笃实。
这日午后，我正在窗下临着一篇前朝小楷，力求在那横竖撇捺间找回那份熟悉的、与笔墨相亲的安宁。贾姨轻步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混合着敬意与欣喜的神色，低声道：“小小，陈老先生来了。”
我闻言，立刻搁下笔，心中微微一震。陈老先生已有好些时日未曾登门，上一回见他，似乎还是春寒料峭之时。他素来清俭自持，若非必要，极少主动访人。此刻前来，想必是有要事，或是听闻了什么。
我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快步迎至堂屋。只见陈老先生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癯，站在屋中，目光正落在我方才临帖的书案上。听得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先生。”我上前，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平稳，带着惯有的清冷，“今日路过，顺道来看看你的功课。”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书案，“近来外务颇多，笔底功夫，可曾懈怠了？”
我心下一凛，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双眼睛。便将近日所临的字稿双手奉上，坦言道：“不敢欺瞒先生，近日确觉笔力有些浮泛，正自惶恐，欲沉心补救。”
陈老先生接过那叠纸，并未立刻翻阅，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缘，仿佛在感受那墨迹的厚薄与心力的深浅。他走到窗边明亮处，这才一张张细细看去。堂屋内一时静极，只闻得窗外风吹叶动的细响，以及他偶尔翻动纸页的窸窣声。
我垂手侍立一旁，心中竟有些许久未曾有过的、如同初入学时般的忐忑。在他面前，那些外间的才名与风光，都显得如此虚浮，唯有这笔下的黑白方圆，才是实实在在的、无可遮掩的根基。
良久，他放下字稿，抬眼看我，目光里并无责难，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笔力是略浮了些，”他开口，语气平和，“锋芒外露，内里却稍嫌空疏。可见心气未平，神思有所外驰。”
我屏息静听，知道这是切中要害的点评。
“然，”他话锋一转，指向其中几个字，“这几个‘静’字、‘安’字，转折处虽力道不足，形态也非完美，却隐约能见一丝收敛沉潜之意，试图向内里求索。比起你先前一味追求形似、力求完美的路子，反倒是进了一步。”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正是我今日试图静心时写下的字，自觉并不满意，却未想竟得了先生这般评价。
“写字如同做人。”陈老先生踱步至堂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初时求其形，摹其骨，是立规矩；进而求其韵，达其意，是养性情。待到一定程度，形与意皆备，则需返观内心，看这笔墨是否与你的本心相应。外间的声名、毁誉，如同这纸上的飞白与涨墨，有其偶然，亦有其必然，但终究是外在的点缀。字的魂魄，在于行笔时的那一口气，那一念心。心若不定，气则散乱，形虽在，神已失。”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我：“你如今经历世事，见识渐广，笔下难免带上这些阅历的痕迹。此非坏事。但要记住，莫让这些痕迹成了负累，遮蔽了本心。须得学会，将万般经历，皆化为滋养笔墨的养分，而非扰乱心神的尘埃。如此，字方能既有筋骨，又有血肉，更有魂魄。”
这一席话，如同甘露洒心，将我近日那隐约的惶惑与自省，点拨得清晰明澈。我深深一揖：“先生教诲，小小铭记于心。必当时时拂拭，莫使心镜蒙尘，莫令笔墨失魂。”
陈老先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走到书案前，自己动手研墨，铺开一张新纸。我忙上前伺候笔墨。他凝神静气，悬腕提笔，在那素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大大的“定”字。
那字并非他平日教导我时常用的楷书，而是带着些许行书的笔意，笔力沉雄，结构奇崛。起笔藏锋，行笔稳健，收笔处却带着一股内敛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尤其是那“定”字最后一点，如高峰坠石，凝重而安稳，仿佛能将一切纷扰都镇压下去。
写罢，他搁下笔，淡淡道：“这个字，你留着看吧。不必刻意摹写，体会其意即可。”
我望着纸上那个墨色淋漓、神完气足的“定”字，心中波澜涌动。这不仅仅是一个字，更是先生对我此刻境遇最深的关切与最珍贵的赠言。
“多谢先生赠字。”我再次郑重行礼。
陈老先生摆了摆手，神色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笔墨之道，贵在持之以恒，亦贵在返本归真。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飘然而去，如同他来时一般，不着痕迹。
我独自站在堂屋中，良久，目光都未从那个“定”字上移开。窗外的暖风吹拂着碧纱窗帘，光影摇曳。而我的心，在那浓黑的墨迹映照下，却仿佛找到了一方可以安然栖息的礁石。
翰墨因缘，师生之道，便是如此。他不在我风光时锦上添花，只在我迷惘时雪中送炭，以一管狼毫，指引归途。我将那张写着“定”字的宣纸小心收起，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心绪浮动时，它便是最好的镇静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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