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视角)
阁内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那卷梅溪散人的手札在长案上静静铺陈,墨迹如铁画银钩。阮郁立于不远处,姿态闲雅,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带来藏品供人品鉴的普通士子。
我迎向周夫人探询的目光,又环视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回手札之上,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平和:“梅溪先生此书,法度谨严,笔力内蕴。观其点画,瘦硬并非枯槁,而是去尽浮华,独存筋骨。正如刘彦和先生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所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先生此书,可谓深得‘风骨’之三昧。”
我并未直接赞美手札如何珍贵,亦未刻意强调与梅溪先生的师徒之谊,而是引用了《文心雕龙》的原文,将话题紧扣书法艺术本身,阐释其内在的“风骨”精神。这既展现了我的学识底蕴,又将评价建立在了客观的文艺理论之上,不卑不亢。
周夫人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几位懂得书法的夫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我略顿一顿,目光微转,似是随意地扫过旁边那幅圆熟规整的行书立轴,继续道:“书法之道,形易得而神难求。初学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梅溪先生此书,便是复归平正之后,人书俱老,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非数十年沉心磨砺,不能至此。”
这番话,明着是评点梅溪散人之书,暗里却也道出了艺术追求的普遍规律,更是隐隐回应了阮郁那“不随世俯仰”的点评,且将境界拔得更高。我没有与他唱和,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将见解阐述得更为深入透彻。
言毕,我便退回原位,不再多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多是赞同与欣赏。我能感觉到,阮郁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探究,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审慎。他或许没想到,我不仅接住了他抛出的议题,还能在此基础上,展现出如此独立而深入的见解。
周夫人笑着打圆场,又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其他字帖。这场关于梅溪散人手札的小小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然而,诗会的正题才刚刚开始。众人重新落座,侍女们奉上笔墨纸砚。今日的诗题,由周夫人亲自拟定,取自眼前景致——“残荷”。
阁内渐渐安静下来,只闻笔尖触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湖水的轻漾。我执笔沉吟,“残荷”之题,易写得凄清哀婉,落入俗套。如何能写出新意,写出我苏小小眼中的“残荷”?
我回想起慧觉师父所说的“水深流静”,想起莲心已结、不怨岁华的坦然。目光投向窗外,湖面上,大片荷叶已褪去鲜碧,边缘卷曲枯黄,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雨后的赭褐色。莲蓬低垂,有的已然空荡,有的犹抱残籽。风过处,不再有田田叶浪,只有坚韧的茎秆微微摇曳,在水面划开细密而持久的涟漪。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卸下繁华后的自在,一种生命力量向内收敛、沉淀的姿态。它袒露着筋骨,静默地迎向即将到来的秋霜冬雪,内里却蕴藏着来年新生的所有可能。
心思既定,我不再犹豫,蘸墨挥毫,诗句流淌而出:
《戊申夏末观湖上残荷》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犹有枯荷擎雨盖,
来年犹发万枝新。
没有刻意悲秋,亦无强作豪语。只是平静叙述繁华过后的自然轮回,于枯寂中见坚韧,于终结处寓开端。末句“来年犹发万枝新”,既是对生命力的坚信,也暗合了我此刻的心境——不执着于一时喧嚣,更看重内在的积累与未来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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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郁视角)
阮郁已退至水阁相连的外廊,凭栏远眺湖景,似乎对阁内的诗赛并不关心。然而,他的耳力极佳,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动静。
他听着苏小小方才那番关于“风骨”与“复归平正”的论述,心中先前那点随意渐渐收起。此女之才,确实并非仅限于诗词的灵秀,其见识之稳、思虑之深,已远超寻常闺阁。她不像那些稍有名气便急于表现的女子,她懂得藏锋,更懂得在关键时刻,以扎实的学养和独到的见解来确立自己的位置。她应对他的方式,也让他觉得有趣。不接招,不回避,而是另辟蹊径,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给出了一个更圆满的答案。这种无声的、智慧层面的较量,比他预想的还要精彩。
当侍女将誊抄好的诗作呈送至外廊供他们这些“偶遇”的士子品评时,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找到了苏小小的那首《戊申夏末观湖上残荷》。
目光扫过诗句,他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欣赏。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起句淡然,看透聚散无常。
“犹有枯荷擎雨盖,”一个“擎”字,力透纸背,将残荷的凋零之姿,瞬间转为一种傲然挺立的姿态,仿佛仍在支撑着过往的风雨,筋骨毕现。
“来年犹发万枝新。”结句更是跳脱出眼前残败景象的桎梏,将目光投向未来,充满了平静而强大的生命力信心的期许。
没有一丝自怜,没有半分造作。她写的不仅是残荷,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历经繁华,安于沉寂,却内蕴生机,静待来日。
这气度,这眼界……
阮郁轻轻放下诗笺,转头望向阁内。透过雕花窗棂,他能看到那个湖绿色的身影正安静地坐在窗边,侧影清雅,目光落在窗外的湖光山色上,仿佛刚才那首引起低声赞叹的诗并非出自她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或明或暗的试探,或许都显得有些……浮浅了。他面对的,并非一个可以轻易被看透、被定义的“才女”。她像这西湖的水,表面清澈见底,实则深处自有波澜不惊的广阔天地。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是一种遇到了真正值得探究的“谜题”时,才会露出的、纯粹属于猎手的神情。只是这一次,猎取的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猎物,而是精神层面更深层次的共鸣与……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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