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几日后,我收到了一份颇为特别的请柬。并非来自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也非城中常见的诗社,而是由几位醉心音律、性情疏放的文士发起的小聚,地点设在西湖僻静处的一座水轩。送帖之人言明,此乃私人之会,不论身份,只论知音,旨在切磋技艺,陶然共醉。
贾姨有些犹豫:“小小,这般聚会,怕是……”
我明白她的顾虑。这类文人雅士的私下集会,虽更重才情,不拘俗礼,但对女子而言,仍需格外谨慎。然而,看着请柬上“不论身份,只论知音”八字,再想到云娘子那句“不该只囿于小院之内”,我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贾姨放心,”我安抚道,“既是切磋技艺的雅集,又有云姨相熟的朋友在列,无妨的。我自有分寸。”
聚会那日,我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只比平日稍显郑重。抱着用青布仔细包裹的琵琶,乘着油壁车前往。水轩临湖而建,四面轩窗敞开,湖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穿堂而过,带着莲叶的清香。轩内已有十数人,多是青衫文士,亦有几位气质沉静的女郎,气氛果然比官家宴席轻松许多。
云娘子已在座中,见我到来,含笑点头示意。引见我的是其中一位姓沈的士子,性情爽朗,精于琴艺。众人见我年纪虽轻,却举止沉静,目光中多是纯粹的好奇与善意,并无轻慢之色。
先是几位擅琴的文士轮流演奏,或激昂,或幽咽,各展其才。接着又有人吹笛,有人抚筝。轮到我时,我并未选择那些烂熟于胸的古曲,而是深吸一口气,将指尖落在了《半壶纱》的旋律上。
当清越空灵的琵琶声响起时,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的水轩,瞬间安静下来。那不同于任何传统曲调的旋律,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魔力,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我微启唇,歌声清缓流淌,与琵琶声丝丝入扣: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
风卷残花,谁为谁牵挂……
烟雨小桥,我等你归家……”
我能感觉到,一道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中的惊异越来越浓。当我唱到“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时,席间几位年岁稍长的文士,眼中已流露出深刻的触动与共鸣。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华……
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
檀香拂过,玉镯弄清纱……
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
这部分的词句,带着对世俗繁华的淡淡回眸与释然,几位女郎听得尤其专注,神色间若有所思。
最后,歌声与琵琶声一同沉静下来,余韵却仿佛凝滞在水轩之中,久久不散: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一曲终了,满座寂然。
过了好几息,那位沈姓士子才猛地抚掌,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妙!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苏娘子,此曲……此词……清新脱俗,意境高远,尤其是这‘一笑尘缘了’,‘一步一莲花’,豁达通透,直叩心扉啊!”
他这一开口,如同打破了魔咒,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赞叹之声四起。
“非琴非筝,这琵琶竟能奏出如此空灵之音!”
“词更是绝妙!看似浅白,却蕴含禅机,将放下与超脱说得如此淡然又深刻!”
“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胸怀与悟性,实在令人惊叹!”
一位一直沉默寡言、气质清癯的老者缓缓开口,他是席间最为年长、也最受尊敬的一位隐士,缓缓道:“此曲此词,已非技艺高低可论。其神韵超然物外,非深得老庄之三昧,难有这般境界。小姑娘,你……很好。”
能得到这位长者的肯定,其分量不言而喻。我起身,向众人盈盈一礼,神色依旧平静:“诸位先生、娘子谬赞了。小小不过是心有所感,信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我的谦逊并未减弱众人的热情。整个聚会的后半段,话题几乎都围绕着这首《半壶纱》。他们探讨着曲中的转音与意境,品味着词句里的哲理与美感。没有人追问它的具体来历,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作品,本就该是灵光一现,妙手偶得。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一片安然。我知道,这首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清音,已经在这个时代的知音者心中,留下了它的印记。它不再仅仅是我个人的慰藉,而是成了可以与人分享、引发共鸣的“尘外之音”。
聚会散时,月已中天。湖面波光粼粼,映着满天星子。云娘子与我一同登车,在车上,她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小小,今日之后,你的名字,怕是要以另一种方式,传遍钱塘了。”
我靠在她身侧,感受着马车轻微的摇晃,望着窗外流淌的月色,轻轻“嗯”了一声。
若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一点超越浮华的声音,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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