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一场酣畅淋漓的午后骤雨，洗去了连日的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新。雨停后，贾姨望着院中积蓄的些许雨水，又抬头看了看依旧有些阴沉的天空，忽然道：“这雨下透了，阁楼上怕是有些潮气。趁着今日凉快，不如上去收拾收拾？有些旧物，也该拿出来见见风了。”
阁楼？我心中一动。自从成为苏小小，活动范围基本限于这小院的平层，那架在堂屋一侧、需要攀着木梯而上的低矮阁楼，于我而言，还是个未曾探索的领域。那里，或许封存着更多关于这个家、关于苏小小过去的痕迹。
我自然是点头应好。
木梯有些陡，踩上去发出“嘎吱”的轻响。贾姨在前，我紧随其后。阁楼比想象的还要低矮，需得弯着腰才能行动。光线昏暗，只有一方小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木材、旧纸和淡淡霉味的气息萦绕不散。
地方不大，堆放着一些显然许久未动的物事。有摞在一起的、空置的陶瓮瓦罐；有几件式样古朴、漆色斑驳的家具；最里面，则放着几只用竹篾编成的箱子，大小不一，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些，多半是你爹娘留下的旧物。”贾姨指着那几只竹箱，语气带着些许感伤，“当年仓促从老宅搬过来，许多东西都处置了，只拣了些要紧的、有念想的带着。搬来后，你身子一直不好，我也没心思整理，便一直堆在了这里。”
她走过去，用随身带来的旧布，拂去一只较小箱笼上的积尘。竹篾已经泛黄发暗，但编织得十分细密结实。贾姨试着掀了掀箱盖，锁扣似乎锈住了。她稍稍用力，“咔哒”一声轻响，箱盖应声开启。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墨香和岁月气息的味道散发出来。箱子里铺着防潮的宣纸，已经泛黄发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的竹简和纸书。贾姨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竹简，展开些许，就着气窗的光看去。
“这是你爹的手稿，”她轻声道，手指抚过竹片上苍劲的字迹，“他生前最爱收集、批注些诗文杂记。这些，想必都是他心爱之物。”
我凑过去看，竹简上的字迹与陈老先生教的略有不同，更显古朴遒劲。内容是一些地理杂记，旁白处有细密的批注，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书写者广博的见识和严谨的治学态度。这便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通过这些冰冷的竹片，我仿佛触摸到了他思想的温度。
贾姨又翻开几本纸书，有抄录工整的《诗经》，有市面上常见的启蒙读本，还有一本蓝色布面、略显残破的诗集，封面上并无署名。
“这本……”贾姨拿起那本蓝色诗集，翻了几页，眼中泛起泪光，“这是你娘年轻时抄录的，里面多是些乐府民歌和她自己偶得的诗句。她走后，我便收了起来……”
我接过那本诗集。纸张薄而脆，上面的字迹是清秀的簪花小楷，与爹的苍劲截然不同。内容果然多是些清新婉转的民歌体，咏物抒怀，虽不及后世诗词的精巧，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与生活气息。在一首咏柳的诗旁，还有用朱笔细细绘的一枝垂柳，线条虽简单，却颇具风姿。
“你娘她……性子柔韧，也爱这些风雅事物。”贾姨看着我，语气复杂，“若她还在，定会亲自教你识字断文，教你品评诗词……”
我摩挲着书页上那清秀的字迹和稚拙的柳枝，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连接感。这对早逝的父母，通过他们留下的笔墨，不再是贾姨口中模糊的称谓，而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一个是博学严谨的父亲，一个是灵秀感性的母亲。而“苏小小”这个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似乎天然就带着对文字与美的亲近。
我们又打开了另外两只较大的箱笼。一只里面是些旧衣裳，布料虽已褪色，但能看出昔日的精致，尤其是几件女子的襦裙，颜色清雅，绣工细腻，想来是“母亲”的旧物。另一只里面则是一些零散的物件：一方缺了角的歙砚，几支秃了的毛笔，一个孩童带的、缀着铃铛的银项圈，还有几件打磨光滑的玉饰，成色普通，却透着温润的光泽。
每一件旧物，都像一块拼图，一点点拼凑出这个家庭过往的温馨与平静。它们沉默地躺在昏暗的阁楼里，承载着逝去的时光与情感。
“这些书卷得好好晾晒，去去潮气。”贾姨将书籍竹简小心地搬出来，“衣裳也得过过风，有些或许还能改改给你穿。”她拿起那个银项圈，在我颈前比了比，笑道：“你小时候也戴过这么一个，后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整理旧物的过程缓慢而带着一丝感伤。但当我们将那些受潮的书卷一册册摊开在廊下通风处，将旧衣轻轻抖落灰尘挂在竹竿上时，仿佛也将那些尘封的记忆拿到了阳光下晾晒。
我拿着那本蓝色布面的诗集，坐在廊下翻阅。夕阳穿透雨后初霁的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辉，照在书页上，也照在院子里那些重见天日的旧物上。
这些来自“父母”的遗泽，如同无声的滋养，让我对“苏小小”这个身份的认同，又深了一层。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占据了她身体的异世灵魂，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她家族记忆和文脉的继承者。
贾姨看着在夕阳余晖中静静读书的我，又看了看院子里沐浴着金光的旧书旧衣，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怀念，似乎也有几分释然。
旧篾开启，新痕渐生。过往并未消失，它正以另一种方式，融入现在，悄然塑造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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