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并不远,与西泠桥遥遥相对。贾姨本想雇车,我却提议步行,想真切感受一番这赴会之路。郑先生亦无异议,便与我们一同沿着湖岸缓步而行。
初夏的西湖,波光潋滟,山色空蒙。垂柳浓绿如烟,间或有早开的石榴花,探出墙头,燃起一簇簇耀眼的红。路上游人如织,士子、商贾、香客、妇孺,各色人等,构成一幅生动的市井行乐图。微风拂面,带着湖水的湿润与荷花的初香,吹散了心头最后一丝紧张。
放鹤亭坐落在孤山北麓一处相对僻静的坡地上,掩映在古木修竹之间。亭子不大,八角飞檐,黛瓦朱柱,显得古朴雅致。我们到时,亭中已有五六人。除了郑先生,另有三位男子,年纪均在三十至五十之间,衣着或青或灰,皆朴素无华,却自有一股清矍出尘的气质。其中一位身着葛袍、面容清瘦、目光澄澈的中年文士,想必就是栖霞子了。另一位被称为“梅溪散人”的,则微胖些,面色红润,未语先笑,显得很是随和。还有一位沉默寡言,只在我们到来时微微颔首致意。
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了素瓷茶具,一只小泥炉上坐着铜壶,水将沸未沸,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旁边还设了一张稍小的案几,上面备着笔墨纸砚。
见我们到来,几人皆起身相迎。郑先生为我们引见,果然那葛袍文士便是栖霞子,梅溪散人姓陆,那位沉默的先生姓杜。他们对我这位不速之客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态度平和,如同对待一位寻常的文友,这让我心中大定。贾姨则被安排在亭外不远处一处树荫下的石凳上休息。
寒暄落座后,水正好沸了。郑先生亲自烹茶,手法娴熟,姿态优雅。茶是雨前龙井,芽叶舒展,茶汤清碧,香气清幽高长。众人静品片刻,梅溪散人陆先生率先开口,并不谈诗论文,只说些湖山景色、时令风物,言语风趣,气氛轻松。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多是回答关于西泠桥畔景致或日常读何书的问题,言辞谨慎,力求得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留意着栖霞子,他话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言简意赅,切中肯綮,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
茶过三巡,郑先生方笑道:“今日湖山佳处,良朋在座,不可无诗。不若便以这‘湖光山色’为题,不拘体例,随意吟咏,如何?”
众人皆称善。这题目极大,也极空泛,反不易落笔。我心中微紧,知道考验来了。
梅溪散人陆先生率先吟了一首七绝,写的是眼前实景,语言明快,充满闲适之趣。杜先生则作了一首五律,笔调沉郁,借山水抒发了些许人生感慨。郑先生亦有一首,平和冲淡,与其人气质相合。
轮到栖霞子,他并未立即吟诵,而是望向亭外浩渺的湖面,沉默片刻,方缓声道:“偶得几句,请诸位指正。”随即吟出一首五言古风,词句质朴,意境却极高远,将个人对自然的感悟与对天地的叩问融为一体,超然物外,令人心折。
我听得入神,心中赞叹不已,同时也感到了压力。他们的诗,或趣,或情,或理,皆有所长。而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又能写出什么?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湖面。午后的阳光斜照,湖水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碧色,远山如黛,近处的孤山倒映在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晃动。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穿越时空的恍惚,是对已知命运的隐忧,也是对眼前这片刻宁静的珍惜。种种心绪交织,最终化为一种清澈的怅惘。
轮到我了。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温和而带着些许探究。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敛衽,轻声道:“小子不才,偶有所感,恐贻笑大方。” 我摒弃了所有刻意求工的念头,只将方才心中那点最真实的感触,缓缓吟出: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是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此刻借来,虽非我原创,却无比贴合我的心境与眼前之景。前两句写尽西湖晴雨皆宜之美,后两句那绝妙的比喻,更是道尽了西湖的风神韵味。我吟得缓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亭中回荡。
诗毕,亭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梅溪散人陆先生先是愕然,随即抚掌,眼中爆发出惊叹之色:“妙!绝妙!‘潋滟’、‘空蒙’,四字写尽湖山神韵!更妙在这‘西子’之比,前所未有,贴切至极!淡妆浓抹总相宜……好!好一个‘总相宜’!此喻一出,往后咏西湖之诗,皆难脱此窠臼矣!”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郑先生亦是满脸讶异与激赏,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
就连一直沉默的杜先生,也微微动容,低声重复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眼中若有所思。
而栖霞子,他静静地看着我,那澄澈的目光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他没有立即评价,良久,才缓缓道:“此诗……浑然天成,不着雕饰,却直指本源。非有大胸怀、大眼界,不能道出。尤其是这后两句,已非摹形状物,而是直抒性灵,与湖山神魂相契。”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探究,“苏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感悟,实在令人……惊叹。”
我知道,这惊叹并非全然的褒奖,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一首超越年龄与阅历的诗,难免引人疑窦。
我微微垂首,心念急转,不能说是古人所作,只能归之于灵光一现。我轻声道:“先生们过誉了。晚辈只是见这湖水山色,千变万化,却自有其恒定之美。心中偶有所感,觉得它便如那传说中的绝代佳人,无论何种姿态,皆有其动人之处。信口胡诌,不成体统,让诸位先生见笑了。”
我将这惊世之句,归结于一个少女对自然之美最直观、最纯粹的感悟,虽仍显牵强,但结合我的年龄与“灵慧”的传闻,倒也勉强说得通。
栖霞子闻言,眼中的审视之色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欣赏:“信口胡诌,便能如此……可见灵性天成。小娘子不必过谦。”
郑先生也笑着打圆场:“小小娘子确是灵心慧质。此诗清新自然,比喻精妙,必当传唱钱塘。”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愈发融洽。他们不再将我视为需要特别关照的后辈,而是真正可以交流的文友。谈论的话题也更广,从诗文延伸到书画、音律甚至禅理。我谨记陈老先生“修辞立其诚”的教诲,多听少说,偶尔发言,也只就自己确实有所体会处简单陈述,不敢卖弄。
日头偏西,文会方散。郑先生和几位文士皆对我勉励有加,栖霞子更是难得地说了句“后生可畏”,并言日后若有所作,可送至书铺,他愿一同参详。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贾姨虽在亭外,也隐约听到了些动静,此刻脸上满是骄傲与欣喜。
我心中却并无太多激动,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知道,经此一会,“苏小小”之名,必将随着那首“借”来的诗,在钱塘的文士圈中悄然传开。这并非我刻意追求,却也是我选择走入更广阔天地所必须承受的。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至少,这第一步,我稳稳地踏了出去。望着西泠桥畔自家小院的方向,那在暮色中亮起的一点灯火,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亭间初鸣,声虽清越,前路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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