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天气并未立刻回暖,反而持续晴冷。积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屋檐下挂起了长短不一的冰棱,晶莹剔透,偶尔断裂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湖面靠近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浑浊的冰,被风推着,相互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这般酷寒天气,户外活动自是少了。小院仿佛成了一座温暖的孤岛,与外界的联系,除了每日准时到来的陈老先生,便只剩下偶尔冒着寒气送来新鲜菜蔬的孙阿茂,或是裹得严严实实、跑来分享家中新制腊味的柳茵。
然而,院内的“修行”却并未因严寒而停滞,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精进。陈老先生的课业,已从单纯的讲解,过渡到更多的引导与辩难。他开始要求我针对某一义理,尝试写下自已的见解,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需有理有据。这比抄书更难,常常令我搜肠刮肚,对着白纸枯坐半日。先生却极有耐心,对我的每一处疏漏或偏颇,都细细剖析,引我自已思考、修正。在这反复的磨砺中,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已的思辨能力,如同院中那被冰雪覆盖的泥土下的草根,正在艰难却顽强地伸展。
顾嬷嬷的规矩课,也在这冬日里有了新的侧重。她不再过多强调外在的形态,而是更注重“神”与“韵”的把握。“天寒地冻,人易瑟缩。然女子之态,贵在骨子里的舒展与从容,非是强作姿态。”她让我在堂屋中缓缓行走,感受气息在体内的流转,要求我即便穿着厚重的冬衣,步履间也需保持那份内在的轻盈与稳定。“气定,则神闲。神闲,则韵致自生。”她的话语,伴随着炭火的哔剥声,一点点渗入我的心田。
最让我感到奇妙变化的,是琵琶的练习。云娘子见我指法已渐稳固,便开始教导我更精微的技法,如“吟”、“猱”、“绰”、“注”,以表现乐曲中更细腻的情感与韵味。这需要手指极其灵敏的控制力,以及对乐曲意境更深的理解。
这日,她教授我一曲《梅花三弄》。此曲格调高洁,以梅花凌寒独放、暗香浮动的意象,寄托士人的孤高与坚贞。云娘子先完整弹奏了一遍。她的琴音清越冷冽,时而如寒梅初绽,带着试探的颤音;时而如风过梅林,暗香涌动;时而又如月下疏影,清寂傲然。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仿佛整个堂屋都浸染了梅花的寒香。
我听得心驰神往,却又感到压力巨大。这般意境,远非我此刻的心性能完全驾驭。
云娘子却鼓励我:“不必畏难。此曲最重修心。你且先忘掉那些繁复技法,只去想象那雪中寒梅的姿态,感受那份于酷寒中独自绽放的勇气与孤高。指随心动,音由情生。”
我依言,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样的画面:皑皑白雪,虬曲的梅枝,点点红萼或白蕊,在凛冽的空气中悄然吐露芬芳。一种混合着孤寂、骄傲与生命力的复杂情绪,在心间缓缓升起。
然后,我拨动了琴弦。起初,乐音还有些滞涩,未能完全传达出那份神韵。但我不断调整呼吸,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梅”与“雪”的意象之中。渐渐地,手指似乎找到了感觉,轮指变得灵动,揉弦也有了分寸。虽远不及云娘子的境界,但弦音之中,似乎也开始有了些许寒梅的“骨”与“魂”。
云娘子静静听着,末了,轻声道:“已有三分意思了。尤其是这后段,那份清冷孤寂之感,捕捉得颇为准确。小小娘子近来的沉淀,于音律一道,助益匪浅。”
我放下琵琶,指尖因长时间按压琴弦而微微发红,心中却充满了探索的喜悦。原来,技艺的精进,并不仅仅是手指的熟练,更是心性的投射与意境的升华。这曲《梅花三弄》,映照着窗外的冰雪,也映照着我内心正在经历的、于寂静中积蓄力量的冬天。
傍晚,我独自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夕阳的余晖将未融的积雪染成淡淡的金粉色,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寒意。我望着那空寂的院落,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于我而言,并非停滞,而是一场向内深处的、安静的跋涉。
学问在沉淀,心志在磨砺,技艺在升华。这一切,都如同那冰雪覆盖下悄然孕育的梅蕊,无人得见,却真实地发生着。
贾姨在屋内唤我用晚膳,声音温暖。我转身回屋,将满院寒寂关在身后。屋内,灯火可亲,饭菜飘香。我知道,有了这方温暖的庇护,有了师长们不懈的引导,我尽可以安然地,在这场冬日的“修行”中,慢慢打磨自已,静待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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