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一鸣惊人的余波，比想象中更为悠长。“钱塘苏小小”五字，仿佛一夜之间被春风携着，吹遍了钱塘的大街小巷，甚至飘入了那些高门深院。我们这西泠桥畔的小院，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彻底宁静。
慕名而来的访客渐渐多了。起初多是郑先生、栖霞子引荐的文人雅士，彼此品茗论诗，气氛清雅。后来，便有些自称“慕才”的陌生士子、甚至衣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递上名帖，言辞恳切，只求一见。
贾姨起初是满心欢喜与骄傲，忙前忙后地招待。她将堂屋擦拭得锃亮，拿出最好的茶叶，脸上总是带着光。可这份喜悦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却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
我是在一个深夜偶然发现的。起身喝水时，见贾姨房中仍有微光。透过门缝，见她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面前摊开着一个小小的、磨破了边的账本，手里攥着几枚寥寥的铜钱，眉头紧锁，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用手指细细地数着，又抬头望了望装米的陶瓮，那眼神里的忧虑，沉重得让我心头一颤。
我这才恍然惊觉。往日里，我只知读书习字，衣食住行皆有贾姨一手操持，从未想过银钱来处。父母留下的微薄积蓄，贾姨的针线活计，以及那点不起眼的田租，在往日清贫度日时或可勉强支撑。可如今往来应酬增多，我的纸墨需求也水涨船高，更别提维持基本的体面……这个家，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捉襟见肘的窘境。而贾姨，她独自扛着这份压力，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分毫。
一种混合着愧疚与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不能再安然地只做那个被庇护的“才女”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一位自称是城中米商方氏的管家前来，言语极为客气，奉上两匹上好的松江棉布和一方歙砚作为“见面礼”，盛赞我的诗才，并委婉表示，他家主人酷爱风雅，希望能求得我一幅墨宝，悬于书房，“朝夕瞻仰，以涤尘虑”。
贾姨看着那价值不菲的礼物，先是欣喜，随即面露难色，下意识地想推拒：“这……这如何使得？小小年纪小，当不起如此厚礼……”
我轻轻按住贾姨的手，上前一步，对那管家温言道：“承蒙方公厚爱，小小愧不敢当。长者有所求，晚辈自当尽力。只是这‘礼’字太重，小小若收下，于心难安。不若如此，阁下将此番心意，折算为‘润笔之资’，小小为您家主人精心书写一幅字，银货两讫，彼此心安，可好？”
那管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且更加敬重的神色：“苏娘子高义！是在下思虑不周了。就依娘子所言，按市面润笔常例，稍后便奉上。”
管家走后，贾姨仍有些不安：“小小，这样……好吗？会不会让人说咱们沾了铜臭气？”
我挽住她的胳膊，耐心解释，也将现代林晓对于知识付费的理解，用此时能接受的方式道出：“贾姨，这不是铜臭。工匠付出劳力，获取工钱；文人付出心血才智，获取润笔，是天经地义之事，自古有之。这比平白接受厚礼，更显清高自立。我们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有何不可？况且，有了稳定的进项，您也不必再为生计日夜忧心了。”
贾姨看着我沉着冷静的模样，眼眶微红，终是点了点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自此，“润笔”便成了我们一项虽不固定、却至关重要的收入。求诗、求字、求画（我虽不擅，但偶尔在诗笺上点缀些兰草疏竹，竟也颇受欢迎）的人渐次而来。我定下规矩：作品需合我心意，不写谀词；只见于我这小院或公开场合。所有往来，皆明码标价，冠以“润笔”之名。贾姨也逐渐历练出来，能从容地替我打理这些事务，将我们的生活维持在一种清贫却不失体面、略有盈余的状态。
与此同时，云娘子也带来了新的建议。一日授完琵琶，她沉吟道：“小小娘子于音律一道，天赋卓绝，琵琶已登堂入室。然，名动士林，仅凭一技，终显单薄。琴为八音之首，箫乃涤尘清音，若能兼习，日后雅集之上，诗、乐交融，选择更多，气象亦将更为开阔。”
我深以为然。与贾姨商议后，她便着手寻访合适的师傅。不过旬日，便请来了一位教授古琴的范先生，一位教授洞箫的秋先生。皆是清雅有真才之士，授课也各有侧重。范先生严谨，重在指法与琴曲意境的把握；秋先生洒脱，更重气息与心绪的抒发。学习新的乐器固然又需从头开始，但这过程本身，也带给了我新的乐趣与视野。
也正是在这个万物更新的春季，顾嬷嬷在一次礼仪课后，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她仔细端详了我许久，从行止坐卧到言谈应对，最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满意笑容。
“娘子的规矩，已然刻入骨血，无需老身再时时提点了。”她缓缓道，“如今娘子声名在外，更需记得，‘礼’是护身的甲胄，亦是内心的尺度。持身以正，待人以诚，外界的繁华赞誉，便如过眼云烟，动摇不了你的根本。老身……可以放心了。”
我明白，这是顾嬷嬷在为她的教导画上句号。我起身，向她行了一个最为郑重、标准的谢师礼：“嬷嬷教诲，小小永志不忘。”
顾嬷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我知道，她已将最重要的东西——那份融入骨子里的气度与定力——交给了我。
送走顾嬷嬷，我站在春意盎然的小院中。生计的危机因“润笔”而得以缓解，才艺的羽翼正在逐渐丰满，礼仪的修炼也已内化于心。
春风拂面，带来西湖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芬芳。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已像一株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积蓄的植物，终于在这温暖的春日里，舒展开所有的枝叶，准备迎接更多的阳光与雨露。
前路依旧未知，但我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踏实、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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