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梅雨终于在夏至前彻底收了势。一连两三日，日头都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将积攒了月余的湿气狠狠蒸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草木和被晒热的石头的浓烈气息。湖山仿佛从一个漫长而潮湿的梦境中猛然惊醒，迫不及待地焕发出盛夏的、近乎嚣张的绿意。
被雨水困了太久，人都有些懒洋洋的。这日清晨，见天色湛蓝如洗，我便起了个早，想去灵隐寺后山走走，并非为了进香，只是想用这满山饱含水汽的、蓬勃的绿意，涤荡一下被梅雨濡染得有些黏稠的心肺。
沿着熟悉的青石板小径向上，与下山的人流逆向而行。阳光透过重新变得茂密的枝叶，筛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山涧的水声比往日丰沛了许多，哗哗作响，带着一股洗刷后的清冽。苔藓依旧在石阶阴湿处肆意生长，绿得深沉，却不再有雨季里那种逼人的湿意。
行至半山，在一处拐角的古松下，我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灰色身影。慧觉师父并未在扫地，而是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山栀子旁，微微仰头，似乎在感受着穿过叶隙的阳光，又似乎在端详那洁白花朵上欲滴的晨露。
我停下脚步，不欲打扰。
他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缓缓转过身，目光依旧澄澈平和，落在我身上，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浅笑：“施主，别来无恙。山中新霁，可是来寻这一口清气？”
我上前合十行礼：“慧觉师父安好。正是，被雨困得久了，想来山里走走。不想又打扰了师父清修。”
“山野之地，何来打扰。”他微微摆手，目光掠过我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衣裙，又落回我脸上，“施主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潜藏深处的惊怯，多了几分……嗯，应是见识过风浪后的沉静。看来这数月，施主于红尘中，经历颇丰。”
我心中微凛，再次为他洞察之深而叹服。在他面前，似乎任何掩饰都是徒劳。我点点头，坦然道：“不敢瞒师父，确实经历了一些以往未曾想过的人与事。有时觉得前路清晰，有时又觉得……迷雾更浓。”
这并非矫情。名声带来的不只是赞誉，还有无形的压力和更多审视的目光。如何在这骤然开阔的天地间，保持住那个在西泠桥畔小院里安静读书习字的苏小小的本心，是我近来时常思索的问题。
“清晰处，可是那湖心亭中的诗乐？”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我微微一惊，随即释然。灵隐寺并非与世隔绝，香客往来，消息灵通，他知晓此事并不奇怪。
“是。”我老实承认，“那一刻，觉得自已与这湖山，与这音律，是相通的。”
“那迷雾处，又为何？”他引着我，缓步向更高处、更为幽静的一条岔路走去。
我斟酌着词句，跟在他身侧：“迷雾……或许是因这‘清晰’之后，随之而来的诸多目光与声音。弟子……弟子有时会困惑，那湖心亭中之人，与西泠桥畔小院中之人，孰为真我？亦或，皆是幻影？”
这是名声初起后，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丝惶惑。我怕被那虚名所裹挟，怕辜负了那些真诚的期许，更怕迷失了自已最初的模样。
慧觉师父在一处可俯瞰部分西湖水光的石台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山下那一片烟波浩渺。
“施主可曾仔细观过这山间之云？”他忽然问道。
我一怔，顺着他目光望去。夏日清晨，天际有丝丝缕缕的薄云，正被高空的风缓缓推动，变幻着形状。
“云聚云散，形态万千。有时如峰峦，有时如奔马，有时又如轻纱。”他缓缓道，“山下之人，见其形，或赞其壮丽，或叹其飘渺。然则，云自身可知自已是何形状？可曾执着于某一刻的形态？”
我若有所思。
“云只是云。”他收回目光，看向我，眼神深邃，“因缘聚会，则显其形；因缘散去，则复归于空。它不执着于聚，亦不恐惧于散。形态万千，皆是其性空之体现，何来真幻之别？”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平和：“施主之于湖心亭，之于西泠小院，亦复如是。名声是聚，清寂是散；赞誉是聚，平淡是散。皆是因缘际会，皆是‘苏小小’生命长卷中，不同时节、不同光线下呈现的样貌。执着于亭中之‘我’为真，则生骄矜；执着于院中之‘我’为实，则生固步。皆是我执。”
“那……弟子当如何？”我轻声问，心中那团迷雾似乎被吹开了一角。
“如实观之，如实受之。”他言简意赅，“亭上风光好，便领略其壮阔；院中日月长，便品味其幽静。风来时，竹叶会响；雨落时，湖面会皱。此乃自然之理。只需常观内心那面‘镜子’，莫使其蒙尘。镜中映出亭台，便知是亭台；映出院落，便知是院落。镜体本身，何曾动摇？何曾分别？”
镜体本身，何曾动摇？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我心上。是啊，无论是默默无闻的苏小小，还是初绽头角的苏小小，那个能感受、能思考、能创造的本心，不正是如如不动的“镜体”吗？外境的变迁，如同镜中影像，来来去去，而镜子本身，清澈依旧。
我长久以来那细微的惶惑与对“真我”的执着，在慧觉师父这如清风朗月般的话语中，渐渐冰释。重要的不是处于何种境遇，而是无论处于何种境遇，都能保持那颗观照自心的、清醒而安宁的“镜心”。
“多谢师父点拨。”我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感激与一种豁然开朗的轻安。
慧觉师父含笑受礼，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路，缓步而下，灰色的僧袍很快便隐没在苍翠的山林之间。
我独自站在石台上，望着脚下气象万千的西湖，又回头看了看那条通往幽静处的山径。阳光炽烈，山风拂面。
湖心亭的掌声与西泠小院的雨声，皆是生命的美妙音符。我不再纠结于孰轻孰重，孰真孰幻。它们都是我，都值得珍惜与体验。
重要的是，无论身处何方，声名几何，我都要努力擦亮心中那面镜子，让它清晰地映照万物，却不为万物所染。
带着这份新的了悟，我转身下山。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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