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归来后，心绪并未因那场“偶遇”而起太多波澜。阮郁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有度，确非寻常。然而，他也好，随之而来的名声也罢，都如同院墙外的风景，看得见，却不应让其轻易越过藩篱，扰乱院内的安宁。
这份安宁，在柳茵和阿萝叽叽喳喳地踏入小院时，变得尤为具体和鲜活。
“苏姐姐！快看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柳茵人未至，声先到，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脸颊因快步行走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阿萝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小篮还带着湿气的菱角，细声细气地补充：“是刚出锅的定胜糕，还热乎着呢！我娘说苏姐姐前次夸她做得好，特意让多带些来。”
贾姨闻声从厨房出来，笑着接过菱角：“你们两个丫头，又来闹你们苏姐姐了。快进来，日头还毒着。”
我们便又聚到了老枇杷树的浓荫下。石桌上摆开了定胜糕、洗净的菱角，还有贾姨端来的、用最后一批茉莉花窨过的凉茶。糕点的甜香、菱角的清涩、茉莉茶的冷芬，与少女们身上淡淡的汗意和欢快的语调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夏日午后最真实可亲的画卷。
柳茵性子急，一口糕点还没咽下，便迫不及待地分享起近日听闻：“苏姐姐，你可知道，城里新开了家冰铺，说是能用硝石制出更凉的冰，做的冰饮子花样可多了！有加了蜜渍红豆的，还有调了牛乳的，叫什么‘酥山’！”
阿萝也眼睛亮晶晶地点头：“是呢，听说排了好长的队。不过……一碗要三十文呢。”她吐了吐舌头，小声补充，“我娘说，够买好几斤肉了。”
我拈起一块定胜糕，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听着她们对奢侈冰饮的向往与对价格的咋舌，不禁莞尔。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快乐，与诗文书画带来的精神愉悦截然不同，却同样珍贵。
“三十文一碗的冰，听着是稀罕，”我浅啜一口茉莉茶，微凉的茶水带着花香滑入喉间，“不过，我倒觉得，这井水镇的凉茶，还有贾姨熬的绿豆汤，清甜解暑，滋味也不差，更难得的是这份自在。”
柳茵闻言，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苏姐姐说得是！在那人挤人的地方排队，哪有在你这儿坐着舒服！”她很快抛开了冰铺的话题，又说起另一桩趣闻，“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城东李员外家的小姐，前几日在自家花园办诗会，据说还请了……那位京城来的阮公子呢！”
我的心微微一动，面色却如常，只静静听着。
阿萝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是呢，我也听我阿兄说了。不过，听说那阮公子只是露了个面，略坐坐便走了，并未多留。李小姐为此还失落了好一阵。”
柳茵快人快语：“这有什么好失落的？人家是宰相公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定是觉得无趣呗。”她说着，转向我，语气带着纯粹的维护，“要我说，还是咱们苏姐姐这样的诗会才有意思，都是真心喜爱诗文的人，不像她们，净是攀比炫耀。”
我垂下眼帘，用银签子轻轻拨弄着菱角。阮郁在李府诗会的短暂停留，是礼节性的应付，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观察？他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丈量着钱塘所谓的“才女”圈层，而结果，显然未能令他满意。这让我更加确定，他前次的市集“偶遇”与打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我而来。不是因为我是“才女”之一，而是因为，他可能认为我是“不同的”那一个。
这份“不同”，带来的并非荣耀，而是需要更加审慎应对的审视。
“个人性情不同，际遇自然也不同。”我抬起眼，将剥好的菱角肉分给她们，语气温和而淡然，“他人的诗会是他人的风光，我们自有我们的清欢。来，尝尝这菱角，很是鲜嫩。”
我将话题轻轻引开，不愿在友伴面前过多谈论阮郁，那会显得他过于重要。柳茵和阿萝很快便被菱角的清甜吸引，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绣花的新样子，邻家娘子新生的胖娃娃……
树影婆娑，蝉鸣悠长。友伴的纯粹情谊，如同这枇杷树的浓荫，为我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探究。我知道阮郁在观察，在评估，但我无需为此改变分毫。我只需继续我的生活，读书、习字、弹琴、会友，在我的世界里安然生长。
他若真是慧眼，自会看到这份安然背后的坚韧与丰盈；他若只是猎奇，那么我这方小院的围墙，也足够将他隔绝在外。
(阮郁视角)
驿馆内，阮郁听完了玄墨关于李府诗会的回报，神色平淡。
“如此说来，尽是些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是，公子。所作诗文多为摹仿，谈吐亦多迎合之意。”玄墨据实以告。
阮郁挥了挥手，玄墨退下。他走到窗前，目光似乎能穿透街巷，望向西泠桥方向。李府诗会，印证了他的猜测，钱塘的闺秀圈，大多未能脱出窠臼。这让他对那个能在市集中淡然谈论“根本”，能在诗作中流露出超然心性的苏小小，更加好奇。
他并未再去刻意制造“偶遇”。过犹不及。他需要让这场观察更自然，也更深入。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能真正窥见她内在光华的机会，一个并非由他刻意安排，却能让她自然展现智慧与心性的契机。他有的是耐心，就像垂钓的渔夫，深知最大的鱼，往往需要最沉的住气。
而对于苏小小，她在友伴的欢声笑语中，安然享受着这个下午。外界的风，暂且吹不进这枇杷荫下的清凉世界。她的琴案静默，她的书卷待展，她的路，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从容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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