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前的凤仙花开到了末茬，颜色不如盛夏时浓烈，却另有一番经霜的沉静。这日，云娘子撑着伞来了，细密的秋雨沾湿了她素雅的裙摆，她却浑不在意，怀里抱着她那把惯用的紫檀琵琶。
“几日不见，听闻我们小小如今是钱塘诗坛魁首了？”云娘子放下琵琶，接过贾姨递来的热茶，笑吟吟地看着我，眼中带着打趣，更有欣慰。
我赧然一笑：“云姨莫要取笑我，不过是诗会上侥幸得了诸位夫人青眼，当不得真。”
“诗以言志，能写出那般格局的诗，是你的本事。”云娘子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过，小小，诗才越高，越需音律来涵养性情。我今日来，便是想听听，你近日于这琵琶上，可有新的体会？那《雨荷》一曲，经了夏，入了秋，心境可有不同？”
我心中微动。云娘子此言，恰似点醒了我。这段时日，精力多倾注于诗文与应对外界，于琵琶一道，虽未搁下，却似乎少了那份潜心琢磨的静气。
我将琵琶抱入怀中，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并未立刻演奏《雨荷》，而是信手拨了几个清越的音符，如同秋雨滴落石阶。
“云姨，”我抬起眼，“夏日奏《雨荷》，求的是清凉自在。如今秋意渐浓，再奏此曲，弟子总觉得，那份‘静’中，似乎应添些许……韧劲？如同荷叶虽开始残破，茎秆却依旧挺立水中。”
云娘子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说下去。”
“弟子愚见，”我斟酌着词句，“音律之道，或许亦如诗文，需应和四时，映照心境。夏日的勃发与秋日的沉淀，皆是生命常态。琵琶之音，是否也不应固守一格，而当随心境流转，于清丽中见风骨，于婉转中蕴刚健？”
这番话，不仅是对《雨荷》的感悟，更是融入了近日于诗、于字、于陈老先生教诲中的体会。
云娘子静静听完，抚掌轻笑：“好！小小，你能作此想，可见是真懂了！音律非死物，乃是心绪之延伸。指法是皮肉，心韵才是魂魄。”她起身，走到我身边，“来，今日我们不拘泥于旧曲，我与你探讨几个轮指与揉弦的变化，如何在保持音色纯净的同时，赋予其更丰富的内在张力……”
秋雨敲窗，淅淅沥沥。屋内，琵琶声起，时而清越如珠玉，时而低回如絮语。我不再仅仅追求指法的精准，而是更专注于气息与情感的融入，尝试着将那份从诗文中悟得的“风骨”，将面对外界纷扰时内心的“定”与“静”，化入这弦索震颤之中。
云娘子时而示范，时而点拨，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她不再仅仅是教导技艺的老师，更像是与我共同探索音律奥秘的知己。
这一日下午，便在琵琶声中悄然流逝。送走云娘子时，雨已停歇，天际露出一角洗过的湛蓝。我抱着琵琶站在廊下，只觉得心胸为之一阔。外界声名也好，阮郁的探究也罢，都在这专注的习练中，化为了滋养技艺与心性的养分。
(阮郁视角 修订版)
驿馆内，阮郁正在听玄墨禀报一些钱塘本地官员之间不甚紧要的往来消息，这些都是他了解地方人情脉络的渠道。
玄墨说完正事，略一迟疑，又道：“公子，属下今日路过西泠桥附近，偶然听闻……苏小小娘子宅中，午后有琵琶声传出，持续甚久，技法听来颇为不俗。”
阮郁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问道：“哦？可知师从何人？”他并非刻意打听，只是既然提到，便顺着话头问了一句，如同听到任何一桩本地趣闻。
玄墨低头：“这个……属下未曾深究。只听邻人闲谈间提及，似是常有一位娘子到访教导，但具体名姓，并不清楚。”玄墨的情报网主要用于探查官场和重要人物，对于一位闺阁娘子的音律教师，自然不会、也不值得去深入调查。
阮郁“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他呷了口茶，目光掠过窗外湿漉的街道。会琵琶，且能让人听出“不俗”，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一个诗才如此卓着的女子，在其它艺事上有所涉猎乃至精通，是顺理成章的事。这让他脑海中那个模糊的才女形象，稍微具体了一些——她并非只埋首书斋，她的生活里，也有丝竹管弦。
但这仅仅是一个极其模糊的侧面，如同隔着一层浓雾，瞥见了一个朦胧的轮廓。他不知道她师从何人，不知道她技艺高低，更不知道她于音律中寄托何种心绪。这点信息，非但没有让他感觉更了解她，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与隔膜。
他放下茶杯，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桌上的书信。苏小小的事，如同窗外一段偶尔飘来的、不知名的乐声，听过便算了，并未在他心中占据多少分量。他依旧是他，一个有着自身任务和盘算的过客；她也依旧是她，一个生活在西湖畔、有着自己轨迹的、尚未完全看清的谜。他并不急于拨开迷雾，至少此刻，他还有更多需要优先考虑的事务。至于那乐声背后的人，且让她继续在她的世界里，安然生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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