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归来后的几日,天色总是灰蒙蒙的,时而有细密的雨丝飘落,不大,却足以让青石路面整日泛着潮湿的深色,空气里也满是雨水敲打树叶和泥土苏醒的气息。这雨不疾不徐,带着股缠绵的劲儿,将院中枇杷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洗得油亮,墙角凤仙残存的花瓣低垂着,颜色愈发沉郁。我乐得不用出门,整日待在书房里。
晨起,先临一篇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这笔帖骨力遒劲,气象雄浑,正适合在这样沉郁的天气里磨一磨心性。我凝神静气,腕底运力,感受着笔锋在略显粗糙的桑皮纸上行走的顿挫。贾姨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香炉里添了一小撮我素日爱用的冷檀香,又为我续上一杯滚烫的粗茶,茶烟袅袅,混着墨香与冷檀的气息,倒也驱散了几分雨天的湿闷。
午后,雨声稍密,我便放下笔,取了那本《溪山琴况》倚在窗边细读。书中论及“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矣”,心中若有所动。目光从书页移向窗外迷蒙的雨幕,那雨丝仿佛也成了无形的弦,被风拨弄着,奏出天地间最自然的韵律。一时兴起,便抱过琵琶,信手拨弹,不成曲调,只让指尖随着雨点的节奏轻盈跳动,音色清越,与檐外雨声相和,别有一番趣味。有时也执起洞箫,吹一曲舒缓的调子,箫声呜咽,在雨气的浸润下,更显苍润悠远,仿佛能将这满院的湿意和心头偶尔掠过的一丝纷杂,都吹散到渺茫的远处去。
那日在通判府中的种种,觥筹交错,言语机锋,便在这连绵的雨声与清寂的丝竹声中,如同被反复洗涤,渐渐褪去了鲜亮的色彩,只留下一些清晰的、近乎淡漠的印记。林婉儿那过于热络的亲近与隐晦的较劲,通判夫人那带着衡量与某种目的性的赏识,还有那些或真诚或客套或带着探究的赞誉,此刻回想起来,都不过成了我观察这浮华世情的一页笔记。翻看过,明了其间的脉络与人情冷暖,便也合上了。我并未因此沾沾自喜,也未曾感到丝毫困扰,只是更清楚地认识到,名声这东西,有时并非全然是好事,它像一道无形的光,会将你推至人前,无所遁形,不得不接受各式各样目光的审视,其中善意有之,好奇有之,或许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算计与衡量。
贾姨见我归来后神色如常,举止依旧沉静从容,读书、习字、弄弦,一样不落,便也渐渐放下了心,不再多问宴席上的细节,只将担忧化作了更细致的关怀。她絮叨着天气转凉,箱笼里那床旧棉被该翻出来晒晒,又或是念叨着连日阴雨,灶间堆放的柴火有些返潮,生火时烟气都比平日重了些,熏得人眼睛发涩。这些琐碎的抱怨,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反而让我觉得格外真实与安心。
这日午后,下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势弱,渐至淅沥,最终只余下零星的雨点儿。天空仍是铅灰色,厚厚的云层低低压着,不见日光。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檐角蓄积的雨水,凝成饱满的水珠,间断地、清脆地滴落在廊下的青石阶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规律而寂寞,反而衬得这小院愈发空灵宁静。我正对着字帖,用心揣摩其中一波三折、藏锋敛锷的笔意,指尖虚悬,在微糙的纸面上缓缓移动,感受着那无形的气韵流转。
忽而,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郑先生书铺里那个面皮白净、手脚伶俐的小学徒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地传来:“苏娘子可在?先生让我来传话,您前些日子寻的那本《林泉高致》找到了,问您何时得空去取?”
我闻声搁下笔,起身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提高了些声音应道:“有劳小哥跑一趟。请回禀郑先生,待路面稍干,我便过去。”
门外的脚步声答应着远去了。我站在原地,心下却微微一动。郑先生的书铺,幽静雅致,墨香氤氲,如今看来,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成为某些信息与人际的微妙交汇点。这巧合,一次或是偶然,两次、三次,便不由得让人多思量一分。是郑先生古道热肠,乐于成全?还是……这背后有某种不易察觉的授意或安排?这念头如水面微澜,只是一闪而过,并未深究,也无需深究。无论如何,书是要去取的,那本论画的册子我也确实期待已久。至于取书时是否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何种对话,顺其自然,从容应对便好。
窗外的水滴声渐渐稀疏,终至不闻。我重新坐回书案前,却并未立刻继续临帖。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被连日雨水洗刷得碧绿油亮、仿佛能滴出翠色来的枇杷树叶上,心中一片澄明。外界的喧嚣与试探,人情往来的微妙,如同这连绵数日的雨水,来得再久,下得再密,终究会停歇、会流走,渗入泥土,或蒸发于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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