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湖阁内,檀香袅袅,墨香隐隐。随着主持人宣布诗题,方才的些许暗流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诗词创作上。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低吟浅唱的推敲声,取代了之前的谈笑风生。
我并未急于动笔。这“新春”之题看似寻常,却最易流于俗套,无非是咏叹万物复苏、祈愿年丰人寿之类。若要出新意,需得别具只眼。我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湖水在春日下泛着细碎的金光,远处孤山如黛,堤岸柳树已透出些许若有若无的鹅黄绿意。生机,正在这看似沉寂的湖光山色中悄然萌动。
心中微动,一个意象悄然浮现。我提笔蘸墨,在那铺开的桃花笺上,缓缓写下:
《元日望湖》
雪尽南枝初破寒,
湖光摇漾柳烟残。
东风未肯平分色,
先上佳人翡翠鬟。
诗成,搁笔。我并未急于呈上,依旧静坐。这首诗,不着一个“喜”字“乐”字,却通过“雪尽”、“初破寒”点出节令转换,以“湖光摇漾”暗写春风拂水,“柳烟残”中已蕴新芽生机。后两句则转写人事,以东风偏爱,先吹绿佳人发簪为喻,将无形的春意化为有形的、充满生趣的画面,带些俏皮与灵动的观感,避免了一味庄重。
陆续有人诗成,交由侍者誊抄,匿名呈给几位担任评判的老先生,其中便包括梅溪散人。阁中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相互品评、低声讨论之声复起。
那位身着湖蓝色锦袍的疏狂青年率先呈上了诗作,他似乎颇为自信,负手而立,嘴角噙着笑意。很快,侍者将抄录好的诗作悬挂起来,供众人观赏品评。他的诗辞藻典丽,对仗工稳,气象开阔,颇有元嘉体(指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以颜延之、谢灵运为代表的典雅庄重诗风)的遗韵,或可说带些前朝太康(西晋武帝年号,以潘岳、陆机为代表)诗风的繁缛之气,引来不少赞叹。
“王公子此作,典重宏敞,法度森严,真乃佳作!”
“不愧是吴郡王氏的才子,深得古意!”
原来他姓王,来自吴郡世家。我静静看着那首诗,确实功力深厚,用典精当,但总觉得过于雕琢,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却少了几分自然流丽的神韵,与当下渐兴的“永明体”(指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形成的、注重声律与清丽风格的新诗体)追求有所不同。
接着,又有几首诗悬挂出来,各有千秋,但多未脱窠臼。这时,我的诗作也被悬挂了起来。
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一位老先生轻“咦”了一声,反复看了几遍,抚须道:“此诗……角度颇为新颖,不写大地春回,却写春风偏心,着意于细微之处,灵动有趣,格调清新。”
梅溪散人也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笑意,并未点破是我所作,只颔首道:“确是如此。于寻常题中见不寻常意,这便是诗心所在。”
经他们一点评,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那首小诗,细细品味之下,议论声渐起。
“妙啊!‘东风未肯平分色,先上佳人翡翠鬟’,将春意拟人,活泼可喜!”
“辞藻虽不华丽,意境却自成一格,难得!”
那王公子也看了过来,起初有些不以为意,但细细读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再次看向我时,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被挑战的不服。
这时,那位李小姐又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邻近的人听见:“苏妹妹果然好才思,总能别出心裁。只是这‘佳人’二字,不知妹妹是自况呢,还是另有所指?听闻京中阮郎君雅好诗文,最欣赏这般灵秀之作呢。”
她又一次试图将我与阮郁牵扯在一起,暗示我的诗作是为了迎合远在京城的某人。这话极其恶毒,若应对不当,无论承认与否,都会落人口实。
阁中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我心中并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人,似乎总喜欢将女子的才学与情感牵扯挂钩,仿佛女子作诗,不是为了抒写性灵,而是为了邀宠媚人。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李小姐那带着得意的眼神,声音清晰,不疾不徐:“李小姐说笑了。诗者,吟咏性情也。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发而为诗,何须攀附他人?阮公子远在京城,其诗文造诣,小小亦是敬佩。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花入各眼罢了。若论欣赏,在座诸位师长、诸位同好的品评,方是小小所在意的。”
我既未否认对阮郁才学的认可(这是事实,否认反而显得心虚),又明确撇清了作诗与他的关联,将重点拉回到诗文本身和当下场合的评判上,语气不卑不亢。
梅溪散人适时地开口,带着长者应有的公允:“小小娘子此言甚是。诗文之道,贵在真性情,若心存杂念,便落了下乘。今日诗会,只论诗,不论其他。”
他这话一出,等于直接否定了李小姐的含沙射影。李小姐脸色一阵青白,讷讷不敢再言。
那位王公子却忽然抚掌笑道:“好一个‘各花入各眼’!苏娘子不仅诗作清灵,见解亦是不俗!在下吴郡王珩,方才拜读娘子大作,心生佩服。不知稍后可否向娘子请教一二?”
他这话,算是将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彻底揭过,将话题重新引回了诗文交流的正轨。
我微微颔首:“王公子过誉,请教不敢当,相互切磋便是。”
心中却知,这诗会,果然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才学的展示,人言的暗箭,以及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都是需要面对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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