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日的午后，连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懒意。西泠小院内，蝉鸣嘶哑，枇杷树的叶子都有些蔫蔫地垂下。我坐在书房靠窗的位置，支摘窗高高撑起，希望能多透进一丝凉风。书案上摊开着《诗经》，但我却有些心神不属，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
就在这昏昏欲睡之际，院门外传来了陈老先生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我连忙起身相迎。
先生今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手中却捧着一卷看起来更为古旧的、以皮革包裹的书册。他走进书房，将那卷书轻轻放在书案上，带来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纸张以及淡淡防蛀草药的气息。
“小小，”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近乎庄重的意味，“前些时日，与你讲了些钱塘地理、水利民生，乃是求‘知今’。然欲知今，亦需溯古。今日，我们便暂搁下眼前之物，随老夫神游一番，去看看这天地初开，万物始生之景象。”
天地初开？万物始生？
我心中微微一动，隐隐猜到了先生要讲什么。果然，先生缓缓展开了那卷古旧的书册，露出了里面用古朴篆文书写的内容。
“太古之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我的思绪瞬间拉离了这闷热的盛夏午后，投向那渺远未知的过去，“彼时，天地浑沌如鸡子，未有分明。其中有巨神，名曰盘古。”
盘古！果然是盘古开天的故事！我精神一振，作为林晓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小学语文课上，老师用生动的话语讲述这个神话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那个沉睡在混沌中的巨人，醒来后如何用巨斧劈开黑暗，又如何顶天立地，支撑了整整一万八千年……
陈老先生自然不知道我心中的波澜，他继续依照古籍所述，娓娓道来：“盘古氏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先生的讲述，带着古人特有的质朴想象和宏大意象。他描述盘古如何挥动与生俱来的巨斧，劈开那团混沌不清的气体，那清亮轻盈的部分缓缓上升，变成了天空；那浑浊厚重的部分慢慢下降，变成了大地。为了防止天地重新合拢，盘古便站立在天地之间，用头顶着天，用脚踩着地，随着天地的分离而每日生长……
我凝神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学课本上那幅经典的插图——肌肉虬结的巨人，奋力撑开清浊二气。那种原始的、磅礴的力量感，通过先生古朴的语言传递过来，竟让我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感到一丝莫名的震撼。
“先生，”我忍不住开口，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表达我的联想，“如此说来，盘古大神便是这天地间第一位开辟者？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这……这倒像是将一团迷雾生生分开，定了上下乾坤一般。”
“然也。”陈老先生赞许地点点头，“此乃先民对世界诞生最初始之想象与解释。其后，盘古力竭而薨，其气息化作风云，声音化作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化为四极五岳，血液化为江河，筋脉化为地理，肌肉化为田土，发髭化为星辰，皮毛化为草木，齿骨化为金石，精髓化为珠玉，汗流化为雨泽……其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听着先生讲述盘古化身万物的过程，我作为林晓的记忆再次翻涌。小学时只觉得这个故事神奇、壮丽，像一首宏大的史诗。但到了中学，学习了物理、天文之后，才知道这瑰丽的神话背后，是人类对宇宙起源最初的叩问。老师会讲述现代科学推测的宇宙大爆炸理论，讲述星云、恒星、行星的形成……那又是另一种，基于观测和逻辑的、冰冷而震撼的宇宙图景。
一个是充满生命力和意志力的神话构想，一个是基于数理推演的宇宙模型。两者截然不同，却都试图回答同一个终极问题——我们来自何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如何开始的？
这一刻，坐在千年前的南齐，听着陈老先生讲述古老的盘古神话，我仿佛站在了一个奇妙的时间节点上。一边是远古先民充满敬畏的浪漫想象，一边是现代科学理性冷静的探索成果。它们如同两条永不交汇的河流，却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同一个主题，而产生了遥远的共鸣。
“先生，先民智慧，着实令人惊叹。”我收敛心神，由衷叹道，“能以如此恢弘之想象，解释天地万物之由来，虽与后世……嗯，与后世某些见解或有不同，然其中蕴含的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与探索之心，却是相通的。”
陈老先生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更多的欣慰：“小小能作此想，甚好。读书之道，贵在思辨，而非盲从。神话虽非信史，却是我等先民精神之根源，文化之肇始。知其然，亦当思其所以然。”
他又与我探讨了几句关于这则神话在不同典籍记载中的细微差异，以及其中可能蕴含的象征意义，直到日头偏西，暑气稍退，才起身告辞。
送走先生，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窗外的蝉鸣依旧，但我的心神却仿佛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旅行。
盘古开天，宇宙大爆炸；神话的斧凿，科学的推演。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开端”，在此刻的我心中，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或许，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对自身、对宇宙的好奇与探索，是永远不变的。
而这，或许也是我身处这个时代，所能感受到的，一种跨越千年的、奇妙的连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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