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7年暮春，顾恺之站在“浔阳号”船头，望着浑浊的江水发呆。
船行至九江段，两岸的柳树绿得发腻，柳絮被风卷着扑在他的狐裘上，像些挥之不去的心事。
他怀里的木盒沉甸甸的，里面是《洛神赋图》的画稿，已经画了整整三年，却总觉得最后一笔迟迟落不下去。
“长康，这画稿都磨出毛边了。”桓玄从船舱里出来，手里把玩着枚白玉棋子，棋子上的冰裂纹路像极了画稿上反复修改的线条，“昨日在驿馆，我看你对着洛神的衣袂改了半夜，到底哪里不满意？”
顾恺之解开木盒的铜扣，小心翼翼地抽出画稿。
绢本已经泛出淡淡的黄，像陈年的酒浆，上面的曹植正站在洛水边，望着远处云端的洛神，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总缺了点“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灵动。
“你看这处褶皱。”他指着洛神转身时的裙摆，指尖在绢本上轻轻摩挲，那里有三道重叠的墨痕，像三句未曾说出口的挽留，“太硬了，像寒冬的冰棱，没有春日柳条的软。”
桓玄凑近看了看，忽然笑出声：“你是想让它像阿鸾姑娘的裙角？上次在朱雀桥边，她送你出城时，罗裙被风吹得就是这模样，走三步回头望一眼，恨不得把影子都留给你。”
顾恺之的指尖猛地一顿，墨滴落在画稿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没忍住的泪。
他想起去年暮春，阿鸾穿着件碧色罗裙，站在朱雀桥边的柳树下，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做好的青团。“长康哥哥，到了荆州要记得写信。”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柳絮，“我……我会等你。”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信，就收到了她嫁入吏部尚书府的消息。
听说婚礼那天，建康城的桃花落了满地，像场盛大的告别。
“我只是觉得，转身该有牵挂的重量。”顾恺之把画稿重新卷好，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曹植写‘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不是说离别多痛，是说转身时那一眼，藏了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桓玄收起玩笑的神色，把白玉棋子塞进他手里：“上个月我去尚书府赴宴，见了阿鸾姑娘一面。她穿着身石榴红的锦裙，坐在主位上，给宾客布菜时手都不抖一下，活脱脱一个尚书夫人了。”他顿了顿，看着顾恺之紧绷的侧脸，“长康，人要往前看。”
顾恺之握紧棋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灼痛。
他想起三天前在浔阳驿馆，梦见自己回到了建康城的那条小巷，阿鸾蹲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用树枝在地上画洛神，说：“长康哥哥，你画的洛神总是高高在上的，我觉得她该有双会笑的眼睛。”
“我没在想她。”他低声说，却把画稿抱得更紧了，“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让纸上的人活过来。”
船行至洛水口时，顾恺之突然让船夫停船。已是深夜，月凉如水，洒在江面上，像铺了层碎银。
他抱着画稿坐在船头，望着远处模糊的岸影，忽然想起曹植“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的句子。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终于明白自己的画缺了什么。
不是线条不够柔，不是神态不够真，是少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水——看得见，摸得着，却跨不过去。
顾恺之跑回船舱，点起三盏油灯，把画稿在矮几上铺开。
他调了点淡墨，在洛神与曹植之间细细地画水纹，线条曲曲折折，像缠绕的藤，又像扯不断的线。
画到第三盏灯油将尽时，他忽然停笔，在洛神的眼角点了颗小小的痣。
“这样，你就真的活在画里了。”他对着画稿轻声说，眼角的痣像颗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那是阿鸾眼角的痣，笑起来时会浅浅地陷进去，像藏了个小小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桓玄走进船舱时，看见顾恺之趴在画稿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画稿上的洛水泛着粼粼波光，曹植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水面，洛神的裙角却在风中微微后飘，像在靠近，又像在远离。
“成了？”桓玄小心翼翼地问。
顾恺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画稿上的两个人，忽然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成了。”他把画稿递给桓玄，“你看，他们现在有了呼吸。”
桓玄接过画稿，指尖在绢本上轻轻拂过，忽然指着洛神脚下的云：“这里怎么多了片柳叶？”
“是从建康带来的。”顾恺之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上个月整理行囊时，发现袖袋里藏着片柳叶，是阿鸾姑娘送我那棵柳树的叶子，就把它画进去了。”
桓玄叹了口气：“你这痴劲，怕是要刻进骨头里。”他把画稿卷起来，用红绳系好，“下个月我要去洛阳，这画稿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给秘府收藏，说不定能流传千古。”
顾恺之摇摇头，把画稿抱在怀里：“不必了。”他走到船头，望着滔滔江水，“好的画，该像流水一样，自己去找懂它的人。藏在秘府里，跟埋在土里有什么区别？”
那天夜里，顾恺之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站在洛水岸边，看见曹植手里的玉佩掉进水里，洛神伸手去捞，指尖却总差着一寸。
他想上前帮忙，脚下却像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佩沉进水底，激起一圈圈涟漪，把两人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
“有些距离，是老天定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恺之回头，看见师父支道林拄着拐杖站在月光里，袈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就像月亮和湖水，永远照着，却永远碰不到。”
醒来时，船已行至荆州境内。顾恺之把《洛神赋图》全卷铺在舱底，用一把小巧的银刀，沿着洛水的纹路，小心翼翼地从中间剪开。
左边是相遇，曹植站在岸边，望着云端的洛神，眼里的惊喜像要溢出来；右边是离别，洛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雾里，曹植手里的玉佩只剩下半截红绳。
“这样，你们就不用总想着重逢了。”他对着画稿轻声说，把右边的半卷用油纸包好，藏进随身携带的木箱，左边的半卷则放在船头的竹篮里，旁边压着张字条：“若遇惜画人，盼知画中意。”
船家是个憨厚的老汉，见他把画稿放在竹篮里，忍不住劝道：“先生，这画看着金贵，别被雨水打湿了。”
顾恺之笑了笑：“它要是怕雨，就不是好画了。”他把竹篮递给老汉，“要是遇到喜欢画画的人，就把它送了吧，不用要钱。”
老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竹篮挂在船篷的挂钩上。
后来，这半卷《洛神赋图》被一个路过的书生看见，用半袋干粮换了去，又几经辗转，竟真的流进了洛阳秘府，被收藏在恒温恒湿的石室里，与无数名家字画为伴。
而顾恺之带走的那半卷离别图，陪着他在荆州度过了五个春秋。
贬谪的日子清苦，他却总爱在月下铺开画稿，用指尖沿着洛神的衣袂游走，像在抚摸记忆里的温度。
有同僚笑他迂腐，拿着半卷破画当宝贝；也有友人劝他，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你们不懂。”顾恺之总是笑着摇头，把画稿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半卷画里，藏着的不是洛神，是每个转身时没说出口的‘珍重’。”
公元372年早春，顾恺之被召回建康。临行前，他把那半卷离别图送到了荆州城外的章华寺，交给相熟的智永禅师。
“禅师，这画就托付给您了。”他指着画中洛神消失的云端，“等哪天真的太平了，或许它会自己找到另一半。”
智永禅师展开画稿，看见角落有行极小的字：“画中离别，亦是重逢。”他合掌道：“施主放心，老衲定会好好待它。”
顾恺之走出章华寺时，春风正暖，吹得寺前的桃花落了满地。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智永禅师正把画稿藏进大雄宝殿的墙壁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他不知道，这半卷画会在墙壁里沉睡五百一十五年，直到公元877年的那场暴雨，才随着坍塌的墙壁重见天日。
更不知道，千年后的某个雨夜，会有个叫苏晚的画师，在它的撕裂痕里，看见自己画不出的怅惘，看见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都化作了绢本上那道温柔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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