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在窗格上凝结成狰狞的冰花,殿内最后一丝暖意也被抽干殆尽。
虞妩华死死裹住那床聊胜于无的薄被,身体的颤抖已非意志所能控制。
寒冷从四肢百骸渗入骨髓,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白芷哭着从外面进来,膝盖上沾着未化的雪籽和尘土,显然是又一次跪求无果。
她看着自家主子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缺氧而泛起青紫的嘴唇,心如刀绞。
绝望之下,白芷一咬牙,转身回自己那间同样寒冷的偏房,找出所有能穿的旧衣,开始费力地拆解,想把里面稀疏的旧棉絮掏出来,为主子多添一层暖意。
寂静的深夜,殿外忽地传来一阵细碎而沉稳的脚步声,踏在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白芷浑身一僵,警惕地护在床前。
门被推开,寒风裹挟着一个身穿太医院官服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
来人是周仲安,宫中资历颇深的太医。
“奉陛下口谕,前来为虞婕妤诊视。”周仲安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官方的、不带感情的冰冷。
他名义上是来诊病,实则眼底那抹审视的精光,暴露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试探。
白芷不敢阻拦,只得退到一旁,眼眶通红地看着他走近床榻。
周仲安在床沿坐下,示意小太监提亮灯笼,那昏黄的光线照在虞妩华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显其憔悴。
他伸出手,三根手指搭上她露在被外的皓腕。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仿佛摸着一块寒玉。
脉搏初探,微弱、散乱,确是久病体虚之兆。
周仲安心中略定,看来这位婕妤是真的扛不住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深入探查时,他的指尖猛地一颤。
不对!
这看似紊乱的脉象深处,竟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极有规律的节律。
它就像深海中的暗流,被表面的波涛汹涌所掩盖,但其存在不容置疑。
这种刻意压制呼吸与心跳的法门……周仲安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这分明是军中精锐斥候才会修习的闭息龟眠之术,用以在极端环境下保存体力、规避探查!
一个养在深闺的尚书之女,怎会如此精通?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床上那个一直双目紧闭、仿佛已陷入昏迷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幽深如古井,清亮如寒星,没有半分病弱之态,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
她直视着他,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他所有的伪装。
“周太医,”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但吐字却异常清晰,“你当年抄录《黄帝内经》百遍以求入太医院秘堂时,可曾留意过开篇总纲的那句‘虚则补其母,实则泻其子’?”
周仲安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脑中嗡的一声。
这句话,正是太医院代代口耳相传的诊脉心法精要,绝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医典之中,非恩师亲授的正式弟子,绝无可能知晓!
他进秘堂前抄录百遍《黄帝内经》以表诚心一事,更是只有他和他的恩师两人知道的秘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虞妩华的眼神又渐渐涣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清明只是回光返照。
她转为断断续续的呓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火……火克金……肺属金……所以,咳血之人,最忌补心火……心火愈旺,肺金愈伤……对不对?”
逻辑锋利如刀,直指病理核心。
这番话看似疯癫,却精准地指出了前几日一位老亲王咳血不止,太医院一众御医束手无策,最后却被他用“泻心火清肺热”的法子救回的病理关键。
这件事在太医院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被视为不传之秘。
她怎么会知道?她到底是谁?
周仲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紫云殿的严寒更甚。
他猛地收回手,狼狈地站起身,草草拱手道:“婕妤娘娘……脉象虚浮,还需静养。臣……臣先告退。”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转身之际,袖口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一拂。
那触感稍纵即逝,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他的袖袋。
周仲安脚步一顿,不敢回头,领着小太监快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玦面前摊开的是一摞厚厚的监察密录,主角只有一个——虞妩华。
七岁时,她从假山上摔下,磕伤后脑,从此失语,变得沉默寡言。
十岁时,在府中湖边失足溺水,被救起后高烧不退,醒来后性情大变,竟能开口说话,只是变得胆小怯懦。
选秀那日,因目睹宫女宰杀活鱼,竟当场见血晕厥……
一桩桩一件件,单独看都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当它们被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柔弱、胆怯、甚至有些愚钝的贵女形象时,却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
萧玦修长的手指在卷宗上缓缓划过,目光锐利如鹰。
他翻开她入宫后单独记录的言行簿,一页页审视着。
忽然,他视线定格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行用朱笔写下的小字批注:“虞氏每遇惊惧之事,左手必下意识紧抓腕上旧镯。”
皇帝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日她在殿中,用水晶簪划破自己手臂的场景。
他记得很清楚,在她情绪最激动、眼神最疯狂的时候,她的左手的确死死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只手镯!
那是一只样式古朴的青铜缠枝镯,与她一身的华贵珠翠格格不入。
他当时只当是寻常饰物,并未在意。
而此刻,他猛然想起另一份关于虞家的宗卷记载——那只青铜缠枝镯,正是虞家世代女将的身份信物,传女不传子,见镯如见将主!
一个失语过、溺水后性情大变、见血就晕的闺阁女子,手上却戴着女将军的信物。
她自残时紧握着它,仿佛从中汲取力量。
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就在此时,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刚敲过,御书房外极高处的角楼上,突然响起了三声沉闷的、不传远的钟鸣。
那声音并非金属撞击的清越,而是被厚重织物包裹后发出的“嗡、嗡、嗡”的声响。
这是宫中最高等级的紧急密报信号——哑钟三响,非国之将倾、君王之危不得动用,知晓其含义的,整个皇宫不超过五人。
萧玦脸色骤变,霍然起身,龙袍带起的劲风将案上的卷宗吹得哗哗作响。
他疾步登上御书房顶层的揽星楼,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心腹已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火漆封口的密折。
萧玦一把撕开,借着楼外雪光映照,一目十行。
密折上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东华门外最偏僻的侧巷里,发现一具无名尸首,身穿底层太监服饰,腰间无牌,但指甲缝隙里,残留着用于涂改公文的特制朱砂。
经暗中查验,此人昨夜子时曾潜入尚书房,篡改了一份刚送抵京城的八百里加急边关军报!
而从尸体上搜出的唯一线索,是一张潦草的方位图,指向的最终交接地点——正是被禁足的紫云殿后墙根!
周仲安刚刚送来的纸条还揣在袖中,上面写着:“东华门侧巷,亥时三刻,有人换班不留名册。”
亥时三刻,有人借换班之名脱岗。
子时,尚书房军报被篡改。
丑时,尸体被发现。
一条完美的闭环。
而那个身处风暴中心,被他困于一隅的女人,却精准地预判了这一切,并借太医之手,将线索递到了他的面前。
萧玦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紫云殿外。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中,目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窗格,望向殿内。
昏黄的烛火摇曳,映出一个披衣而坐的纤细身影。
虞妩华没有睡,她手里拿着一截烧剩的炭笔,正在冰冷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勾画着什么。
那不是闺阁女子喜欢的花鸟,而是一幅线条繁复、布局森严的……舆图。
她是在复盘,还是在……布局?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比这漫天风雪更冷,攫住了帝王的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坐云端、俯瞰众生的执棋之人,这满盘棋子,任他摆布。
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传朕旨意,”他对着身后阴影中的侍卫统领,声音低沉而清晰,“即刻起,解除虞婕妤禁足,恢复紫云殿一切份例供奉,不得有误。”
侍卫统领愕然领命,却不敢多问。
萧玦缓缓转身,向御书房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极长,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你真是棋手,为何甘心以身为饵,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若你只是猎物,又怎会提前知晓每一个陷阱的位置?”
月华如水,洒落在这座沉寂的宫城。
萧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并非那个唯一手握棋子的人。
风雪渐歇,禁令已除的紫云殿内终于升腾起久违的暖意。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解禁,并非恩赐,而是另一场更凶险棋局的开场。
严冬的寒冰虽暂时退去,但深宫之中,有些地方的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那刚刚融化的冰雪,或许很快,便会再次被新的、更鲜红的颜色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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