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驿站内外湿气氤氲,青石板上积水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碎了一地的星子。
夜风穿廊而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一声声,如鬼语低喃。
虞妩华独坐内室,指尖缓缓抚过银针图谱上密密麻麻的纹路。
那并非医书,而是她亲手绘制的情绪脉络——昨夜父亲传来的愤怒与恐惧,如刀刻般烙在她心神深处。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情绪震颤,透过某种神秘的联系,穿透了宫墙、距离与生死轮回,直抵她的识海。
她闭目凝神,呼吸渐缓,心念如丝,逆流而上。
意识沉入幽暗深处,像潜行于无光之渊。
她一遍遍回溯那股激烈的情感波动,试图捕捉其源头轨迹。
忽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浮现——冰冷、坚硬,如铁铸的孤峰立于风雪之中,毫无温度,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虞妩华心头一震。
这情绪……不属于任何人。
属于萧玦。
她猛地睁眼,瞳孔微缩,胸口起伏不定。
窗外雨停,万籁俱寂,可她仿佛听见了御帐中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看见那玄色龙袍的男人正伏案疾书,眉宇紧锁,心绪沉压如山。
更让她心口发寒的是,那一缕孤寂之下,竟因四个字而剧烈震荡——
“遗诏有三”。
她怔住片刻,随即冷笑出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原来如此。
她以为自己只是被动承受他人情绪的窥探者,却不曾想,金手指早已悄然进化。
不只是她会被感知,她也能反向触碰他人心境。
而这缕来自帝王的情绪动荡,恰恰证明——先帝遗诏另有隐情,而“三”这个数,牵连甚广,足以动摇皇权根基。
更重要的是,萧玦正在怀疑什么。
虞妩华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女子眉目娇憨,眼波流转间似有懵懂天真,可那双眸底深处,却燃着一簇冷焰。
“白芷。”她轻唤。
“奴婢在。”侍女悄步上前。
“把昨日收进匣子里的那本《香谱》取来。”虞妩华声音轻柔,如同寻常闺阁闲话,“我想看看‘兰麝引魂香’的配法。”
白芷应声退下。
虞妩华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袖口暗纹。
她已查明,小德子每夜必经西廊取密报,身上总会沾染萧玦近身熏香——龙涎混松烟,三比七,再添一味极淡的雪莲芯。
只要气味留存,她便能借“情绪残响”,感知帝王心境。
这是她布下的第一道无形之网。
清晨点卯,天光微明。
随行官员列队于庭院,衣冠肃整,鸦雀无声。
虞妩华姗姗来迟,裙裾微曳,手中团扇轻晃,一副痴傻不省的模样。
她故意落后半步,缓步经过小德子身边时,袖中香囊微微一扬,一缕极淡的兰麝之气飘出,若即若离地缠上对方衣褶。
小德子毫无察觉,低头疾行而去。
虞妩华嘴角微动,笑意未达眼底。
入夜,她焚香静坐,闭目凝神。
檀香袅袅升起,兰麝气息悄然弥散。
她心神沉入那缕残香之中,如蛛丝牵引,悄然连接上了另一端的情绪洪流。
焦躁。
强烈的焦躁。
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她“看”到了——萧玦正站在御帐深处,手中翻阅一卷泛黄旧档,频频停顿于一页“虞氏封赏录”。
那是她父兄当年因平定北疆叛乱所得的功勋记载,如今却被反复查阅,甚至用朱笔圈出数处细节。
他在查什么?
她在心中冷笑。
查她虞家是否功高震主?
还是……查那份未曾公开的遗诏,究竟写了什么?
她睁开眼,眸光森寒如霜。
既然你想查,那我就让你查得更深些。
午膳时分,柳淑妃遣宫婢送来一碗“安神羹”,说是特为“痴傻美人”调理心神,以显后宫和睦。
白芷见状欲阻:“小姐,这羹汤来路不明——”
虞妩华却已含笑接过,声音软糯:“姐姐好意,岂能辜负?”说罢,当着众人面,一口一口,将整碗羹汤饮尽。
婢女们退下后,她才缓缓抬手,将最后一口悄悄吐入袖中帕子,帕上绣着的并蒂莲瞬间染上一层诡异的青灰。
果然含“迷心露”。
无毒,却足以扰人心神,使人言语错乱、举止失常。
若她当众失态,在这随驾巡狩之际,便是虞家教女无方的明证,更可坐实她“痴傻”之名,永无翻身之日。
可他们不知道——她不怕药效。
她只怕没有舞台。
她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想毁她清誉,而她,将反手掀翻棋局。
“准备笔墨。”她淡淡吩咐,“我要抄《女诫》三遍,明日献给皇后娘娘。”
白芷一愣:“小姐不是最厌烦这些虚礼……”
“正因为厌烦,才更要让人亲眼看着,我如何恭敬顺从。”虞妩华执笔蘸墨,唇角微扬,“毕竟,越是温顺的猎物,撕开伪装时,才越让人心胆俱裂。”
就在此时,远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驿馆外鼓声隐隐,似有变故将生。
虞妩华执笔的手一顿,墨滴坠落纸上,晕开如血。
她抬眸望向窗外,眼中寒光骤闪。
风雨将至,猎场未启,真正的杀局,已在门外叩响。
申时三刻,校场鼓声骤起,如战马踏碎寂静。
烟云未散的驿馆外,铁甲铿锵,北狄使节率十余骑突至猎营辕门,披发左衽,佩刀直入,毫不下跪。
为首者将一封血书掷于阶前,声若洪钟:“大宣阻我商道三月有余,断我族生路!今日若不得面圣陈情,便以盟约废止相告!”
群臣哗然。
这哪是通商受阻?
分明是蓄意挑衅。
而众人目光悄然流转,皆落向兵部与礼部交界处——那空着的虞家席位。
虞老将军尚未抵达巡狩行营,其子虞仲铭却被滞留京中“协查边贸账目”。
明眼人都知,这是削权之始。
如今北狄借题发挥,矛头直指虞家掌控的北境关防与军驿系统,一旦坐实“私阻商旅、激化外患”,便是谋逆大罪的前奏。
偏帐帘后,虞妩华指尖微颤。
她不是听见了消息,而是感知到了——父亲的情绪如烈火燎原,自三百里外疾驰而来,怒意夹杂焦灼,字字如钉:“兵部驿传已被截断!有人伪造我军令,封锁雁回关!”
她瞳孔一缩,心口猛地一沉。
来了。
前世那一场将虞家推入深渊的构陷,终于提前启动。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知晓每一步暗手如何落下。
截断驿传,嫁祸通敌,再由朝中内应引动言官弹劾……只需七日,证据链便会“天衣无缝”。
而半月之后,便是秋狝围猎尾声,届时一道圣旨,便可名正言顺收缴兵符,诛灭满门。
可笑的是,此刻殿中诸公,或沉默观望,或暗中窃喜,竟无一人敢为虞家发声。
他们等的,正是这一刻。
虞妩华缓缓闭眼,呼吸沉缓如眠。
她不再依赖耳目,而是任心神沉入那缕残香之中——昨夜小德子经过时沾染的龙涎松烟,仍萦绕在她掌心。
她以意念牵引,如蛛丝探穴,悄然触向御帐方向。
起初,只有一片冰冷的静默,如深潭无波。
可就在她几乎要收回感知时,那一抹属于萧玦的气息,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不是愤怒,不是决断,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迟疑。
像利刃劈开坚冰的一瞬,裂痕乍现。
虞妩华心头微动。
她在那迟疑中捕捉到一丝异样——帝王正在审阅一份密折,内容涉及先帝晚年与北狄的秘密往来记录。
而那份记录上,赫然盖着虞家军印的副本,却非出自兵部档案……而是藏于皇室密库。
他开始怀疑了?
怀疑那份所谓“虞氏勾结外邦”的证据,本身便是伪造?
唇角无声地扬起,冷艳如霜花绽放。
好极了。
她不需要他立刻相信虞家清白,她只需要他动摇。
只要帝王心中埋下一根刺,后续的每一场风浪,都会成为她撬动棋局的支点。
当夜,风雨再临。
虞妩华独坐窗前,烛火映照她侧脸,半明半暗。
她将白日所藏药渣置于玉碾中细细焙干,迷心露遇热化为灰白粉末,她将其混入新制香丸,再添一味安神宁魄的远志,封入鸾鸟造型的熏炉。
火石轻擦,青烟袅袅升起。
香气无形,随夜风穿廊过户,直往御帐西侧的偏殿而去——那是萧珩惯常议事之所。
七皇子素来清冷孤高,却是少数曾替虞家谏言之人,亦是未来能牵制皇权的关键棋子。
她闭目凝神,心神再度沉入香息织就的网中。
片刻后,心头猛地一震——
萧珩的情绪骤然紧绷,如弓弦拉满。
他在争执,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锋利:“父皇遗诏若有三份,为何仅宣读其一?兵权归属岂能凭一句‘暂由皇帝节制’便定乾坤?”
而更远处,那一抹冰冷如铁的意志——萧玦——竟罕见地陷入长久沉默。
继而,是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动摇。
虞妩华睁开眼,眸光幽深似渊。
她轻轻抚过炉盖上展翅欲飞的鸾鸟,指尖微凉,心底却燃起炽焰。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而她要做的,不是等待风暴,而是亲手点燃那燎原之火。
第七日晨,秋狝大典即将开启。
各贵眷齐聚猎场献礼,唯有一人未至。
直至萧玦升座,百官屏息之际——
帐外脚步轻缓,环佩叮咚。
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缓步而出,裙裾拂过青石,如云霞流动。
她手中捧着一只全新蝶形香炉,炉身雕工精巧,双翅微张,似欲乘风。
无人知晓,那炉中所焚何香。
也无人看见,她抬眸望向御座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寒芒。
喜欢痴傻贵妃,权倾朝野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痴傻贵妃,权倾朝野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