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蝶形印记犹如一道烙铁,瞬间烫穿了崔司香的冷静。
她猛地起身,连夜提着灯笼,亲自赶往内造坊的密室。
那支被截获的“夜兰息”就静静地躺在乌木托盘上,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
她没有再用银针,而是取来一把薄如蝉翼的玉刀,屏息凝神,沿着香芯的纹路缓缓剖开。
指尖在断裂处反复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质地差异。
香体上半段粉质细腻、气味纯正,是内造坊的上品无疑。
可越往下,指腹传来的触感就越发粗糙、滞涩,仿佛精纯的米糊里混入了沙砾。
崔司香将下半段的香粉捻起一撮,置于琉璃盏中,用温水化开。
一层浑浊的灰黑色微粒立时沉淀下来,与清雅的香液格格不入。
毒素分布得如此不均,且只集中在燃烧的后半程,这绝非制作过程中无意混入,分明是有人在香体成型后,从底部钻孔,将鹤顶红毒粉小心翼翼地灌入,再用同色的香胶封口。
手法之精巧,若非寸寸剖检,几乎天衣无缝。
“这不是库房流出的货。”崔司香的声线冰冷如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真正的问题,是有人绕过了内造坊,在宫外私自仿制,再寻机送入宫中。”
这个发现让整个案件的性质瞬间升级。
她立刻传下密令,坊内所有备用香料箱全部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得擅动。
同时,她派出最得力的心腹,暗中前往各宫,以“循例检查香品是否受潮”为名,悄无声息地提取了近期所有批次香品的样品,一一编号封存,以备追查。
当崔司香将这个骇人的结论呈报给虞妩华时,虞妩华正在修剪一盆初绽的绿萼梅。
她听罢,只是轻轻剪去一截枯枝,唇边却挽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她们终于急了。以为用这种以假乱真的法子,便能将罪责推给内造坊,让崔司(香)你背上这口黑锅。可惜,慌乱之中下的毒,反倒露出了最致命的爪子。”
她放下金剪,召来白芷,在缭绕的梅香中低声密议。
片刻后,白芷领命而去,不着痕迹地出现在了尚仪局的茶水间。
她一边为自己添水,一边故作不经意地与相熟的女官闲聊,几句家常话后,压低声音,满面愁容地“失言”道:“唉,你可听说了?贵嫔娘娘宫里那支夜兰息,竟验出了大问题!崔司香查了一夜,说是……是跟安姑姑前几日调换的那批货有关,真是愁死人了。”
那名小女官的姨母正是柳淑妃母家的远亲,闻言眼神一闪,嘴上附和着安慰,脚下已迫不及待地找借口离去。
与此同时,虞妩华亲手誊写了一份文书副本。
字迹模仿着库房管事的笔迹,内容是香料出入的记录,其中一页被她故意用茶水濡湿了一角,显得模糊不清,但“三日前由安姑姑经手调换之批次”几个字却清晰可辨。
她将这份看似要紧却又处理得如此疏漏的“证据”,趁着无人之际,遗落在香料库房外的回廊角落,仿佛是哪个小太监匆忙间掉落的。
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就此撒开。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入了早已废弃的冷香阁。
此地曾是安姑姑暂居之所,堆放着她离去时未及带走的杂物与废弃香箱。
那人动作极快,目标明确,直奔角落里那几只印着内造坊标记的空箱,显然是要寻找并销毁那份被“泄露”的文书。
然而,他刚撬开第一只箱子,四下里火把骤然亮起,数名身着玄甲的宫廷暗卫如从地底冒出,刀剑出鞘,寒光四射。
那黑衣人惊骇之下,自知中计,转身便向着一处矮墙亡命飞窜。
一片混乱的打斗中,他虽侥幸跃墙逃脱,但一枚系在腰间的铜牌却在翻滚时被墙角的石块刮落。
一名暗卫迅速拾起,呈送御前。
铜牌入手微沉,上面沾着几不可见的、黏稠的松脂,气味独特,正是西域才有的品种。
而铜牌所指的逃窜方向,正是明霞夫人的居所。
萧玦看着那枚铜牌,听着暗卫的禀报,龙颜大怒。
西域松脂,这几乎成了明霞夫人的标志。
他当即下令,以“行迹可疑,牵涉禁物”为由,将明霞夫人的长信宫内外软禁,任何人不得进出。
然而,雷霆之怒过后,更深的疑云却在他心头升起。
从发现毒香,到锁定安姑姑,再到引出明霞夫人的人,这一切都太过顺利,太过“恰好”了。
虞妩华就像一个能预知未来的棋手,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对方的破绽上。
这究竟是绝顶的聪慧,还是……她本身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深夜,他独自坐在御帐之中,手中摩挲着那支虞妩华送来的、同样烙着蝶形印记的“定神香”。
帐内明明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香气幽微,他竟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阖上了双眼。
雪原的梦境再次降临。
那个身披霞红斗篷的女子依旧在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
但这一次,她没有走远,而是在一片苍茫中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依旧模糊,手中却捧着一炉青烟袅袅的香。
风雪似乎都无法侵扰那缕笔直的烟气。
她隔着整个梦境,对他轻声开口,那声音空灵又熟悉:“daddy,这次不是你梦见我,是我梦见你活着。”
萧玦猛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那声“daddy”如同魔咒,穿越了时空的隔阂,直击他灵魂最深处的隐秘。
他大口喘着气,额上满是冷汗,竟鬼使神差地掀开被褥,起身便要走向虞妩华的寝帐。
他迫切地想要见她,想要问她,想要确认些什么。
可刚走出几步,帐外的冷风一吹,他瞬间清醒过来,脚步僵在原地。
他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朕……是不是已经离不开她了?”
虞妩华似乎早已料到帝王的疑心会在此刻达到顶峰。
第二日早朝前,她便求见圣驾,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崔司香。
她没有哭诉,也没有辩解,而是呈上了一份由崔司香连夜绘制的《香料流转图谱》。
图谱以时间为轴,详尽罗列了自“御膳献珍宴”以来,所有香品从制作、入库、申领到分发至各宫的完整路径。
其中,安姑姑那次可疑的调包记录,柳淑妃宫中远超常例的香品申领频次,以及明霞夫人三次以“补供”为名私自递送香料入宫的违规痕迹,都被用朱笔清晰地标注出来,一目了然。
直到此刻,虞妩华才红了眼眶,泪水簌簌落下:“臣妾虽痴傻,也知道凡事要讲证据,不能冤枉了好人……可这图谱上的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倘若那香真的有毒,臣妾万死不足惜,但害的……害的可是陛下的龙体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柔弱无助,仿佛只是一个无意中卷入阴谋,却一心只为君王安危的痴心人。
群臣看着那份数据详实、逻辑严谨的图谱,尽皆默然。
唯有崔司香上前一步,沉声附议:“陛下,此图谱所有数据均由内造坊原始记录汇集而成,绝无虚假。为彻查到底,臣恳请成立‘香案稽查组’,由贵嫔娘娘监审,内造坊全力协办,务必将宫中所有疏漏一网打尽。”
萧玦的目光在虞妩华梨花带雨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探究、怀疑、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恋交织翻涌。
最终,他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准。”
夜色再次笼罩皇城。
冷香阁的角落里,安姑姑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那封她写给宫外家人、准备投案自首以求庇护的密信,只剩下被撕碎的残页,被她死死攥在手心。
她知道,自己被柳淑妃和明霞夫人当成了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就在她准备孤注一掷,冒死出宫告发一切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竟是白芷。
她没有厉声质问,只是默默地送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和一方折叠整齐的无字绢帕。
安姑姑颤抖着手接过,在灯下展开绢帕,背面,一行以特殊药水写成的水印字迹,遇热后清晰地浮现出来:“说出你知道的,孩子明日便可回家。”
那碗肉汤的香气猛地钻入鼻腔,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姑姑瞬间崩溃,嚎啕大哭,最终伏倒在地,冲着帐门的方向拼命叩首。
而寝帐之外,夜风卷起落叶,送来一丝极淡的、清冽的幽香。
那是崔司香新制的“定神香”。
无人知晓,这一批香的配方已被悄然更改,变成了双层芯的结构——外层依旧是安神助眠的良药,内核却藏录了微量的、能悄然增强记忆与梦境真实感的引子。
这一切,只为让那个身披霞红斗篷的雪原之梦,在帝王的脑海里,变得更深、更真、更难以剥离。
安姑姑伏在地上,良久没有动弹,仿佛一尊绝望的石像。
那碗早已凉透的肉汤还放在手边,曾经诱人的香气在冷香阁的霉味中淡去,只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
她攥着那方湿透的绢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夜还很长,长得足够她将前半生的忠诚与后半生的活路,放在天平的两端,一遍又一遍地称量。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香气,钻入她的鼻腔。
那不是宫中任何一种已知的香品,却像是某种预兆,冰冷而清晰地告诉她,这个夜晚,注定有人无眠,也注定有些事,将在天亮之前,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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