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昭阳宫檐角铜铃轻响。
虞妩华坐在妆镜前，指尖捏着那枚剖开的蜜丸，银针挑出细如发丝的铜线，上面刻字极微，却一字一句烙进她眼底——“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低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白芷立在屏风侧，低声问：“小姐，真要这么做？一旦事发，便是滔天巨浪。”
“浪越大，鱼才越容易乱。”虞妩华将铜丝缠上指节，缓缓收紧，“他们以为我孤身一人、痴傻可欺，便想借‘香案’斩草除根。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心浮动时的一点火星。”
她抬眸看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轻得像梦呓：“我要让他们自己点燃柴堆，再跳进去烧个干净。”
翌日清晨，圣谕下达：内造坊即刻查封三日，彻查龙涎香改制一事。
六宫震动，流言四起。
谁都知道，那香出自昭阳宫特贡，虞美人之名，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柳党动作极快。
礼部尚书当朝奏本，请废虞氏位份以正宫规，言辞激烈，称“妖女惑主，祸延社稷”。
更有数位嫔妃联名上书，请求严惩“毒香”源头。
一时间，昭阳宫仿佛风雨飘摇，只待帝王一声令下，便要倾覆。
可虞妩华只是静静听着白芷回报，手中拨弄着新制的香囊，神情恬淡，宛如不知大难临头。
“蜜丸已送出。”白芷压低嗓音，“云婕妤收了两匣，婉修仪也照单全收。其余几位……也都拆了礼盒，有些当场就吃了。”
虞妩华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果然，第三日天未亮，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传开。
云贵人呕吐不止，脸色惨白；李才人高热谵语，直呼“有毒”；连一向稳重的徐美人也声称腹痛难忍，召太医急诊。
各殿哭声一片，太医院人仰马翻。
宫中人人自危，纷纷翻查节礼，唯恐沾染“昭阳毒物”。
而就在混乱达到顶峰之际，云婕妤却神色清冷地步入御前，双手奉上一枚完好无损的蜜丸。
“臣妾未食此物。”她声音清晰，“因虞美人曾亲口叮嘱：‘此蜜宜供佛前，消灾祈福。’臣妾信之，故留至今。”
满殿哗然。
更令人惊异的是，几位服食者虽症状不断，但脉象平稳，神志清楚，与真正中毒者相去甚远。
太医面面相觑，迟迟不敢定论。
此时，刑狱司审讯仍在继续。
崔司香被锁于暗室，十指冻得发紫，唇上裂出血痕。
面对严刑逼供，她始终不改其词：“香无毒，心有毒。若陛下不信，可验我五脏六腑！”
深夜，录供房烛火幽微。
一名女官鬼祟潜入，袖中滑出朱笔，欲改供词中“墨兰根剂量不足致幻”一句，添上“超量三倍”四字。
她刚落笔，门外脚步声忽近。
冯都尉踱步而入，目光扫过桌面，不动声色：“这么晚了，还在誊录？”
女官慌忙收笔，强笑道：“回都尉，属下……怕漏了要紧处。”
“哦？”冯都尉淡淡一笑，挥手示意随从上前，“既然如此认真，不如把今日所有笔录副本都抄一份送去御前备案。毕竟，这种案子，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别。”
女官脸色骤变，却不敢阻拦。
待其离去后，冯都尉取出一方油纸包，轻轻展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透明皮纸——影拓术所留痕迹赫然显现：篡改笔迹与原档墨色深浅不同，连运笔顿挫之处都纤毫毕现。
他凝视片刻，低声道：“崔司香，你撑住。真相……快能见光了。”
与此同时，昭阳宫中，虞妩华正倚窗焚香。
龙涎香袅袅升起，不再掩饰其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白芷走进来，递上一张密报：“冯都尉传来消息，证据已备妥。另，几位服蜜丸的嫔妃……并无大碍，反倒都说今夜睡得格外安稳。”
虞妩华轻轻吹熄香头，眸光微闪。
她等的不是谁倒下，而是谁先露出破绽。
她缓缓起身，望向紫宸殿方向。那里灯火未熄，皇帝整夜未眠。
不只是怀疑香有没有毒，更是怀疑——她这个看似痴傻柔弱的女人，到底藏了多少未曾示人的刀锋。
风已动，云将涌。
而她，只需静候那一声雷霆落下。
萧玦立于御案之前，手中攥着那份影拓供词，指节泛白，眉峰如刀削般冷峻。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眸，扫过跪伏在地的老太医，声音低沉却似雷霆压境：“你说此香无毒？那六宫哭嚎、太医束手，是朕的妃嫔们联手演了一出苦肉计？”
老太医伏地颤抖，额上冷汗涔涔：“回……回陛下，臣以性命担保，墨兰根若未配以‘玄冰炉’导气，又无七日连服之量，不过清心宁神之效，断不会致人昏厥谵语。今诸位娘娘症状虽烈，脉象却平稳，肝脾无损，实非中毒之征……倒像是……心病作祟。”
“心病？”萧玦冷笑一声，将影拓卷宗掷于地上，“那是谁在给她们下药？又是谁，想让朕以为虞氏狠毒嗜杀，借机废黜昭阳，动摇虞家军权？”
殿内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如心跳逼近。
就在此时，冯都尉大步踏入，甲胄未卸，拱手呈上一叠密档：“启禀陛下，刑狱司连夜复核笔录，发现三处篡改痕迹，皆出自柳党女官之手。其人已被控制，供出系受柳淑妃近侍指使，目的便是坐实‘毒香’之罪，牵连昭阳。”
萧玦俯身拾起卷宗，目光逐行扫过那些被影拓还原的篡改字迹——“不足致幻”被改为“超量三倍”，“剂量轻微”竟添了“可蚀心脉”四字。
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唇角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好一个‘妖女惑主，祸延社极’。”他喃喃道，声如寒刃出鞘，“她们不是怕虞妩华用香杀人……是怕朕看清，谁在装病演戏，谁在背后织网。”
申时钟响，圣旨出紫宸。
崔司香枷锁尽除，青衣换紫绶，一步登为内造坊副使；诬告昭阳者，无论妃嫔宫婢，一律罚俸三月，禁足半月。
朝野哗然，无人敢再轻议昭阳是非。
而虞妩华依旧闭门不出。
她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铜哨——那哨子形制古拙，中空有孔，看似寻常玩物，实为幼时父亲所赠的军中暗讯器。
如今它静静躺在她掌心，仿佛也感知到了风向的变化。
檐角铜铃轻响，夜风穿廊，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白芷悄然走近，低声问：“小姐，云婕妤今日冒死进言，救您于危局，是否该遣人送些谢礼？至少表个态度。”
虞妩华摇头，眸光不动，只望着窗外渐升的残月。
“不必。”她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她若只为自保，便不会当庭呈出蜜丸；她若真信我无辜，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口。她站出来了，是因她已无路可退——既然如此，便让她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她说完，起身走向屋脊方向，仰头望了一眼那尊新铸的鎏金镇邪兽。
兽首狰狞，口衔铜环，背脊镂空，隐有细孔排列成北斗之形。
宫人皆道是美人驱秽避煞之所设，殊不知，那正是她亲手设计的通风耳道——一线暗管，直通勤政殿耳房墙后。
风起于檐上，声生于无形。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
白芷正欲熄灯，忽听檐下传来极细微的“嗡”声——那是气流穿过窄孔的颤鸣。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虞妩华。
后者端坐不动，指尖轻轻一扣铜哨，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风，终于吹进了不该听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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