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烛火摇曳如鬼影。
虞妩华指尖悬在纸面之上,笔尖墨迹未干,那一句“我是谁?”如刀刻入心骨,久久不散。
她猛地攥紧狼毫,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突如其来的失忆狠狠钉回深渊。
可越是用力回想,那画面越像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地从指缝间流走——母亲临终前的面容、父亲握着她的手说“妩华莫怕”的声音、还有那个雪夜,火光冲天时抱着她冲出寝殿的人……全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唯有袖中玉佩轻震,冷玉贴肤,带来一丝清醒。
冯银匠的密信字字如针:“西阁焚档未尽,残卷藏于旧库夹墙,或有关联永昌六年皇嗣暴毙之案。”
永昌六年——正是她出生那年。
也是虞家权势最盛、却被悄然埋下覆灭种子的一年。
而皇嗣暴毙,宫中讳莫如深,连史官都只寥寥数语带过。
若真有残卷留存,那便是揭开一切黑幕的第一道裂口。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翻涌的神识。
每一次使用“执念聆听”,都像是打开一扇通往他人灵魂的门,却也让她自己的门扉一点点崩塌。
那些不属于她的悲鸣、悔恨、恐惧,在她体内扎根生长,蚕食着属于虞妩华的记忆与意志。
她开始分不清哪些情绪是别人的,哪些才是自己的痛。
可她不能停。
停下,便是重蹈前世覆辙——家族被诛,自己被弃于冷宫,饮鸩而亡。
翌日清晨,昭阳殿外霜色未褪,周仲安已候在廊下,捧着一只青瓷药匣,双手微颤。
他昨夜熬制药材三更未眠,只为确保新制“安神养元丹”分毫不差:剔除雪狸花粉,加入微量醒心露与定魂草,既不失原方形貌,又能悄然唤醒沉沦心智。
此药一旦服用,久被压制的清明将缓缓复苏,而操控六宫的“宁神散”谎言,也将自此瓦解。
“贵妃娘娘……秦院判今晨去了药房查验,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周仲安低声禀报,“他想拦,却又不敢言,最后只说了一句‘此药……不合祖制’。”
虞妩华立于窗前,晨光映照她侧颜,美得近乎虚幻。
她轻轻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不合祖制?那便让他去向魏长林哭诉吧。只是……我倒要看看,当他儿子的命牌还在北境军营里飘着的时候,他敢不敢张口。”
她接过药匣,亲自开启第一盒,取出一枚圆润药丸置于掌心。
药香清淡,几不可察,却隐含一股清冽之气,似能刺破迷雾。
随后,她踏上凤辇,自昭阳而出,一路行至各宫。
云婕妤接过药时怔了片刻,低声道谢,指尖触到药丸那一瞬,眼中竟闪过一丝极浅的清明;明霞夫人服下后默默垂眸,良久才喃喃一句:“原来……我一直活在梦里。”
而当她回到宫道转角,忽闻身后一声闷响——秦院判府邸传来急报:老太医深夜自缢于书房,案上仅留遗书一页,墨迹斑驳:
“吾医术济世,终沦为杀人之刀。”
虞妩华驻足,背对通报之人,神色不动。
风拂起她裙裾一角,宛如血染残霞。
夜复临,她独坐镜前,翻开日记。
那些反复书写的“戊戌日”愈发扭曲,如同挣扎的灵魂。
她提笔欲拟追查令,笔尖顿住——
她竟记不起,那年冬天,是谁抱着她逃离火场。
窗外月光如霜,凤印贴在胸口,冰冷沉重,仿佛在吞噬她的温度。
次日辰时,虞妩华携药入勤政殿。
殿内檀烟缭绕,萧玦正伏案批阅边关急报,眉峰紧锁,指节因用力捏折奏章而泛出青白。
突地,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手按住太阳穴,呼吸骤乱,冷汗瞬间浸透龙袍内衬。
“陛下。”虞妩华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如春水拂岸,“连日未眠,气血逆冲,不如服一粒安心?”
她递出药丸,素手纤纤,指甲未染一点颜色,唯有腕间一道旧疤若隐若现——那是前世被赐死前,挣扎着抓挠冷宫铁门所留。
萧玦抬眸,目光如刃,本欲挥手斥退。
可就在触及她眼底那一抹隐忍的倦色时,心头莫名一滞。
她比他还憔悴,眼尾浮着淡红血丝,唇色苍白,却仍站得笔直,像一株开在废墟上的昙花。
鬼使神差地,他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药入喉,清冽之气直贯百会。
他闭目片刻,头痛渐缓,意识却如坠深渊——
梦境骤然降临。
黑暗,潮湿,铁链撞击声回荡在狭小囚室。
少年萧玦蜷缩墙角,十岁,瘦弱,满身鞭痕。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他叔父的冷笑:“留下你,不过是为了让天下人看我仁德。”
他咬破嘴唇,嘶吼:“我要活下去……哪怕踩着尸骨!”
惊醒时,冷汗浸透锦被,掌心攥得发麻。
殿内烛火未熄,纱帐轻晃,一人端坐榻前,正用温帕替他擦拭额角冷汗。
是虞妩华。
她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守了多久。
“陛下做了噩梦?”她轻声问,指尖滑过他眉骨,动作温柔得不像作伪。
萧玦盯着她,瞳孔深处翻涌着某种陌生的情绪。
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意浅淡,眼波却幽深似海。
心底,却响起一道清晰无比的执念低语——
我不想再一个人。
与此同时,太医院偏殿。
炉火将熄,药渣堆满铜盆。
秦院判跪在炉前,双手颤抖地捧着一枚焦黑药丸,老泪纵横:“是我……是我亲手毁了她们……”
“十年布局……从第一位秀女入宫就开始了……宁神散不是安神药,是筛子!筛选听话的,淘汰不安分的……”他泣不成声,“雪狸花粉逐年加量,到了第五年,人便只会听一个声音……魏长林的声音!”
周仲安破门而入,怒喝:“你说清楚!为什么现在才说?”
老人抬起浑浊双眼,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取出一枚陈年药丸:“这是我偷偷藏下的第一代配方……你看这粉末比例……早已超出安神所需百倍!”
周仲安浑身剧震,一把夺过药丸,转身就走。
半个时辰后,药丸呈至虞妩华案前。
她凝视良久,终于开口:“既然他们用药物驯化人心,那我就用药物唤醒灵魂。”
她下令彻查尚药局十年账册,果然发现每年冬至前后,均有大量雪狸花经内侍省秘密入库,签押人皆为魏长林亲信。
她命周仲安假传旨意,称“贵妃体虚需补阳气”,诱使魏长林心腹主动献上一批“特制宁神散”作为“孝敬”。
取样化验后果然含有高浓度迷情成分,足以令人神志昏沉,唯命是从。
证物封存当日,虞妩华命人在宫中散布风声:“贵妃欲整顿医药司,清查十年旧账。”
一时人心惶惶。
曾年年领药的妃嫔们纷纷惊觉:为何自己每每失忆?
为何每逢大事,总有一句“该服药了”如魔咒般响起?
有人夜半惊醒,喃喃自语:“我不是不想反抗……我只是……动不了……”
有人跪在昭阳殿外,哭求见贵妃一面。
虞妩华立于高阶之上,望着底下匍匐的身影,心中无悲无喜。
而真正的大网,尚未拉开。
但此刻,她指尖又开始轻微发抖——方才为萧玦拭汗时,又一次听见了不属于她的执念。
这一次,她竟有些分不清,那声“我不想再一个人”,究竟是他的渴望,还是……她自己早已破碎的心,在借他人之口低语。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昭阳殿偏阁内,一豆灯火摇曳于案前,虞妩华独坐药炉之侧,银匙轻搅,药汁沸腾如泪涌。
她指尖微颤,却仍稳稳执勺,仿佛怕稍一失神,便会被这寂静吞噬。
方才鹤龄道人离去时那句“哪有不还债的道理”,像一根细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底。
青瓷瓶静静置于案角,瓶身刻着古老的回纹,隐隐泛出幽光。
她凝视良久,终是取来小刀,毫不犹豫地划破左手食指。
血珠滚落,滴入药中,发出“嗤”一声轻响,竟腾起一缕淡金色的雾气,缭绕升腾,在空中勾勒出模糊人影——
母亲穿着素白寝衣,坐在虞府后园秋千上,笑着唤她:“妩华,来。”
父亲站在廊下,佩剑未解,目光温柔:“我女儿,不必藏锋。”
还有那个雪夜,有人将她裹进大氅,背在身上冲入风雪——那人是谁?
脸庞始终被寒雾遮掩……
三息未到,幻象骤碎。
铜镜映出她的容颜:眼尾染红,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燃尽了所有温情,只剩复仇的火焰在深处跳动。
她缓缓抚上胸口凤印,低声自语:“我记得我要复仇……可我忘了,我曾经爱过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急促,宫婢跪地通报:“贵妃娘娘……秦院判……投井了!”
虞妩华指尖一僵,银匙坠地,发出清脆一响。
她没有惊叫,也没有动怒,只是慢慢站起身,披上外袍,一步步走向井台。
月光洒在井口,水面幽深如渊。
老太医的尸身已被打捞上来,湿透的官服贴在枯瘦躯体上,脸上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遗书呈至手中,仅八字——
“罪在医者,不在君王。”
她盯着那八个字,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却冷得刺骨。
“不在君王?”她喃喃,“可若无权柄默许,区区一个魏长林,怎敢布下十年迷局?筛选、驯化、清除……整个后宫如提线傀儡,连呼吸都听命于人。你说罪在医者?呵……你们不过是刀刃,而握刀之人,还在高座之上,冷眼看众生沉沦。”
她转身,衣袂翻飞,踏着月光归去。
一路无言,唯有心底执念低语不断回响——
“我不想再一个人……”
这一次,她终于分不清,那是萧玦梦中的呢喃,还是自己残魂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
回到药阁,她提笔疾书,朱砂为引,凤印落纸——
即日起,设“静心堂”于昭阳别院,六宫妃嫔凡觉心神不宁、记忆模糊者,皆可自愿前来调理身心,贵妃亲自治脉施药,不涉宫规,不限身份。
消息传开,起初无人敢应。
可当第一位曾因“疯癫”被贬冷宫的美人,在服用“醒心露”后痛哭出声,道出当年怀有龙嗣却被灌药堕胎的真相时,整个后宫为之震颤。
“我……我不是不想生下皇子……可魏监说,陛下不需要太多儿子……他说,多则乱,少则忠……”美人伏地抽泣,指甲抠进砖缝,像是要把那些年被迫遗忘的骨肉从地底抓回。
又一名老宫女颤抖着跪倒堂前:“我们都被教过……见到贵妃要低头,不可直视……因你是‘祸水’,会乱帝心,会夺圣宠……所以人人都躲你,恨你,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虞妩华听着,指尖冰凉,心却如烈火焚烧。
原来如此。
不止药物,不止阴谋。
他们用流言织网,用恐惧筑墙,让她从入宫第一天起,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精心塑造的“妖妃”。
而真正的操控者,却隐身幕后,以“秩序”之名,行洗脑之实。
她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那些被抹去的记忆,被篡改的情感,被扼杀的意志——
这不是后宫。
这是牢笼。
一座以温柔为锁,以药香为链的精神囚狱。
风穿窗而入,吹散药雾,也吹动她鬓边碎发。
她睁开眼,眸光如刃,低语如誓:
“既然你们想让人忘,那我就让他们记起来——哪怕记起的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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